那天晚上306宿舍誰都沒睡著。

霍棠想喝酒，但出不去，營區的超市又不賣，都已經熄燈了，只能坐在床上悶聲不響地嚼周覓的大白兔糖，對面的周覓坐在李宇飛經常坐著的窗邊沉默地看著外面，秦知夏躺在下鋪一聲不響地掉眼淚，已經哭了半個枕頭，李宇飛維持著自己僅剩的殘破盔甲，假裝沒心沒肺地在床上裝睡。

誰都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天還好好的，明明一直都好好的，為什麼忽然鍘刀就落了下來，直接砍到了們306的脖子上。

“行了，都別憋著了，”黑暗里，李宇飛睜開眼睛，木然地看著上鋪的床板，嗓子已經腫起來了，說話都疼，但還是張了，“有什麼話，我們就這麼聊聊吧。”

周覓站了起來，輕車路地去拉李宇飛的屜，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你嗓子怎麼這樣了？我記得你有個藥匣子，里面有含片吧？我給你找找。”

“什麼藥匣子，那小藥箱，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媽給準備的，說飛行員天坐著病多，準備著這些都是常用藥，給我應急，從那以后我不管去哪里都帶著，里面的藥用完了我就自己再往里面添。”李宇飛然地開口，無聲地苦笑，“不過往后我應該是用不著了，就留給你們吧。”

“怎麼就用不著了，”周覓找到了含片，摳出來一片兒，著黑塞進李宇飛里，“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李宇飛也沒抗拒，任由往里塞含片，含著那玩意含混不清地繼續說：“其實我原本就知道，不管怎麼樣，這次選拔一共就四個名額，總不可能都給我們飛，所以一早就猜，我們不可能都留下的，只是沒想到，最先離開的那個人會是我。”

“你這話說得就很氣人了，”霍棠吃了一把糖，嗓子齁得不行，加上本來夏天就熱，覺自己像是在罐子里浸了層蜂似的，全都黏糊糊的，順著梯子下了床，攔住給李宇飛喂藥的周覓，也摳了片含片叼進里，坐在了秦知夏的床邊，“不然你覺得最先離開的是誰啊？——哦對我盲猜一下，是我。”

“對啊，整天吊兒郎當的，不是你還會有誰？”李宇飛始終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床板，“但是你看，可笑的吧，我腹誹的是你，但最后走的人是我。”

霍棠渾不在乎的樣子裝不下去了，偏過頭嘆了口氣，干地對說：“就算不能飛，也不是見不了面。”

李宇飛哼笑了一聲，“飛都飛不了了，跟你們見不見面，還有什麼重要的？”

周覓坐在了的床邊，拍了屁一下，“喂！”

李宇飛往里面挪了一點，給周覓又讓出了一點地方，明明在做著照顧人的事，上卻寡言冷語地說著：“我沒有朋友，在來這里之前，我一直認為我不需要朋友。”

霍棠冷哼，“你這是社恐。”

李宇飛沒反駁，“也許吧，小時候因為績好，又不太喜歡理人，班里排我的同學多的，我從小就不愿意示弱，所以就告訴自己，什麼朋不朋友，有績就好了，朋友不重要，反正等我升學了，就會遇到新的同學，上一個學校的人都會變過去式。”

“你這可夠冷的啊，”這些事是李宇飛從沒說起過的，周覓聽得咋舌，“人都有社會屬，哪有把學習當唯一目標的？”

“可我就是這樣的，”李宇飛嘆了口氣，自嘲道：“可惜，就這一樣，也沒做好。”

“你已經很好了……”秦知夏拿過霍棠遞給的紙巾胡了把眼淚，盡可能地把聲音里的哽咽下去，但濃重的鼻音還是出賣了，“其實……我以為最先走的人會是我……”

“是啊，明明整天把停飛掛在邊的人是你，”李宇飛也沒客氣，到了這個份兒上，什麼都不在乎了，有什麼說什麼，語氣是酸，但是也很坦然，“結果你沒如愿，我這個拼命想留下來的卻得走了……所以你就別再說這話辱我了吧？”

霍棠皺眉，“不是那個意思。”

秦知夏攔了霍棠一下，“沒事的，我也知道宇飛不是說出來的那個意思。不過反正，明天名單還沒宣布，還有沒有我們宿舍的被淘汰，誰又能說得準呢……”

寢室里突然陷一陣沉默，片刻后，李宇飛輕輕地說：“我有預，明天飛這邊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了。”

周覓強打神，開了個沒什麼勁的玩笑，“希你金口玉言……”

“我原本想要獨自作戰的，”李宇飛深吸口氣，木頭人似的躺著，連眼珠都一不，說話很慢，因為嗓子啞了，聲音像拉風匣一樣難聽，“跟你們捆綁在一起完全是意外，但現在看看，反而這樣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因為如果是我孤軍戰的話，被淘汰被停飛，我一定會嫉妒死你們。但現在，我希你們能替我留下來，我希有一天我們306寢立下的戰功，創下的榮耀，也能刻在空勤樓‘飛天獅子’背后的榮耀墻上。”

霍棠心里一酸眼睛一熱，咬著牙才把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回去，“李宇飛……”

“你們是我曾走到這里、曾作為殲擊機飛行員的證明，我相信，就算未來沒人會再想起李宇飛這個名字，你們也會永遠記得。”李宇飛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來，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但床邊的周覓卻抓住了的手。

兩只手一樣的冰涼，握在一起，卻仿佛生出了無堅不摧的堅定與力量。

“我們會走到最后的，我們一定會帶著你的信仰一路走下去。”周覓握的手，片刻之后，李宇飛也地回握住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救命稻草，攥到彼此指節生疼，攥到發抖，攥到后來霍棠和秦知夏也圍過來，四個人一起抱頭痛哭……

這一夜，大概是特訓結束之前，們最難熬的一宿。

第二天沒有訓練，早上特訓班在空勤樓的會議室開早會，政委馬國強、團長蘇經武，殲擊大隊的隊長沈驍和副隊長孟凱歌——基地主管特訓班的領導都在，軍容整肅的空飛們圍桌正襟危坐，等著十進六的宣判。

因為提前知道了李宇飛即將離開的事實，飛這邊四個人眼睛都腫著，一潭死水似的沉默著。

后來沈驍宣布名單，淘汰的四個人是侯勇、伊博延、李宇飛和另一個各項績一直排在最后面的男飛。

最后剩下來的六個人分別是左旋、司南、楊天睿和霍棠、周覓、秦知夏。

真讓李宇飛說著了，最后這個配置，男各占三個，倒是很平衡。

別人只是淘汰，雖然沮喪不已，但并沒有李宇飛那麼絕，開完會后別人都走了，沈驍出聲把已經站起來的李宇飛住了，“李宇飛，你等一下。”

雖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但在這一刻，四個飛心里還是都咯噔一下，霍棠們擔憂地看著李宇飛躊躇地不想走，被李宇飛手推了出去，“我沒事的，你們在外面等我吧。”

把戰友們趕出去，站在了沈驍邊，走過去的時候，沈驍也站了起來。

“教練，”已經冷靜下來了，絕過后，接了現實，才反應過來昨天激崩潰之下對沈驍的言辭有諸多不當——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才是那個為了守護祖國藍天付出了一切的人，他幾乎把所有的力都放在了這項而偉大的事業上，曾數次在我國空域驅逐他國各類型的飛機無人機，為空軍培養了那麼多優秀的飛行員，沒資格對他說“你要否定作為空軍飛行員的這份榮耀嗎？”

李宇飛嘆了口氣，彎下腰，對沈驍深深鞠了一禮，“對不起，昨天不該跟您說那樣的話。”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沈驍避開了的禮，連忙把扶起來，手里那張停飛通知明明只是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在手上卻重于千斤，沈驍明明被它得心里發堵，但還是將它雙手遞給了李宇飛，“雖然很抱歉，但是，這是隊里一致商討后作出的慎重決定。我還是那句話，人生并不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你可以考慮一下有沒有想去的文職部門，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李宇飛緩慢地了口氣，雙手將那張斷送了往后空飛生涯的紙接了過來，上面“停飛”兩個大字刺得眼睛發疼，但還是咬著牙無可選擇地接了這個事實，“不用了教練，后面該怎麼樣我還沒想好，我可能……得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接這件事。”

“我剛才說的話一直有效，”沈驍拍拍的肩膀，鼓勵道：“如果你有需要，隨時可以找我給你寫。”

李宇飛短促地強笑了一下，“謝謝。”

李宇飛走的時候帶上了會議室的門，沈驍坐回了自己剛才的位置。

會議室里這會兒已經沒外人了，全是一路并肩作戰走過來的老領導和老戰友，沈驍沒什麼忌諱地點了煙。

他煙癮不大，只有在心抑或者力太大的時候才會想一，只是這會兒也有點心不在焉，叼上了煙一兜，才反應過來忘了帶火。

蘇團長自己也點了煙，隔著桌子將打火機給他推了過來，像是有著某種默契，屋里的幾個煙槍不大會兒的功夫，就已經人手一地了起來。

陳川過來找沈驍的時候一推門，差點被煙味兒嗆出來。

他是不煙的，也很見到這麼一群基地的大領導穿著正裝這麼圍坐在一起吞云吐霧，“不是，你們這是什麼集會嗎？”

會議室里已經半天沒人說話了，陳川進來才打破了沉默，沈驍的一煙已經完了，他把煙頭捻滅扔進煙灰缸，旁邊的孟凱歌又把自己的煙盒遞給他，他擺擺手，不再了，卻默然地嘆了口氣，寥落地說道：“李宇飛的這張，是我這輩子發的第三張停飛通知。”

在座的人都知道沈驍的底，知道他發出的第一張停飛通知，要按先來后到算，其實是他的大徒弟。

大徒弟比秦天揚來得更早，有天賦，肯努力，但是況跟李宇飛差不多，因為心理評估一直不達標，最后也被下了停飛通知。

第二張是沈驍以前的老戰友，當時的裝備還沒有這麼好，上天攔截他國戰機大部分時候都是靠的“空中拼刺刀”的膽量，老戰友命起飛執行攔截任務，在我國空域境與挑釁的敵機發生撞，飛機墜毀，他跳傘逃生，了重傷，失去了繼續駕駛戰鷹的資格。

李宇飛的這是第三張。

三張停飛通知，像是活生生從沈驍上剜下去的三塊，他表面冷靜得近乎不近人，但他的心也是長的，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沈隊冷的面之下，那顆心里熱尤甚，重重義的本從來沒有哪怕是一刻消逝過。

刀落在李宇飛上，當然沒有人比更能會這種痛苦，可同樣地，本著對每一個戰友負責的態度，最終拿定這個主意的每個人，都有不舍和難。

陳川這種凡事都放在明面上的直腸子實在是不了這種沉重的氣氛，當即拍了拍沈驍的肩膀，豪邁地打破了領導們的沉默，“嗐，也不能說所有的停飛都是折戟吧？你等著，等我攢夠了飛行時長退下來的時候，讓你給我發個榮的停飛證書，這晦氣一掃，保證以后你隊里就都沒這事兒了！”

孟凱歌笑起來，“也可以加我一個。”

陳川和孟凱歌是同一個時期開始駕駛殲擊機的，一般殲擊機飛行員安全飛行時常累計達到三千小時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這兩年部隊換裝，機能在迅速提升，第四旅這邊任務又在逐年增加，攢時常比從前容易了，所以陳川和孟凱歌的打算是倆人一起“保四爭五”——爭取累計四千小時的時候退下來，如果狀態允許組織也允許，就爭五千。

一般空軍飛行員飛行時長在三千左右就可以據年齡和個人意愿選擇退役，他倆合在一起要真能湊個“萬時”拿下這個榮耀，往后他們殲擊大隊在兄弟部隊中就更能橫著走了。

按孟凱歌和陳川現在的狀態，再飛個幾年攢時長完全不是問題，到時候退下來，的確是沒有比這更加榮的停飛了，沈驍笑了一下，站起來回一手一個摟住陳川和孟凱歌的脖子，拳頭用力地砸了砸他們的后背，聲音沉沉地說道：“好兄弟，兩年后，我等著親手發給你們榮證的那一天。”

陳川推開他，不了這種煽，不太自在地鼻子，“誒，真說到要停飛離開這里吧，還舍不得的。”

沈驍當捶了他一拳，“所謂‘將不卸甲，馬不解鞍’，你走到哪兒，我們都還是并肩作戰。”

“那當然，”陳川哈哈一笑，“我生是第四旅的人，死是第四旅的鬼。”

“我呸！”蘇經武氣得吹胡子瞪眼拿起煙缸里已經捻滅的煙頭丟他，“你再胡說八道一個我看看！”

陳川跳著腳躲開，不樂意了，“嘿？我趁著政委也在呢，跟你們幾位大領導表個忠心怎麼還表錯了嗎？！”

“去去去！”蘇經武罵他：“這麼大人了說個話還吱哇，看著你上火，滾出去滾出去！”

陳川從善如流，“我找我們隊長有事兒呢，要我滾行，我得拉著隊長和副隊一起滾。”

“得了，我算是看出來了，”馬政委識趣地站起來，無奈地搖搖頭，看了蘇經武一眼，“老陳這是趕我們走呢，蘇團，還愣著干嘛？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