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奴與主 二十九年的忠仆。

青雀醒了。

睜眼，目仍是灰泥牆、黃土地。窗前昏暗，天不明。暴烈的北風似刀又似重錘，幾乎要將不甚結實的窗欞震碎。

這是青雀到這裏的第七十八天，大周京畿已深冬。

若從惹惱小姐，被趕到莊子上算起——

那便是第一百零七天了。

——這般年歲，這等境下，心裏對夫人的稱呼，竟然還是“小姐”。

從六歲起，二十九年如一日的“小姐”。

門窗鎖得嚴，若非每日有人來送一餐，青雀本無從得知此刻何時。下了床，就在松木椅上靜靜坐著，看窗外線忽明忽暗，大雪飛來又滾去，忽略著冷，也忽略著。

腳邊炭火的紅幾近閃滅，青雀不到暖意。

但這方寸不過丈尺的一間屋，本沒有能讓自己添進去的柴炭。

門開了。

來的還是那幾個婆子。一人拎著食盒、一人提著水、一人摟著炭。

青雀的視線就移向了水桶。

水是熱的，至也是溫的，裊裊冒起煙氣。

有多日子沒見過有熱氣的水了？青雀數不大清了。已經習慣了咽下怎麽都捂不熱的、涼得牙發痛的水。

涼水而已，又喝不死人。

一個遭國公和夫人厭棄的侍妾，一個生就是奴婢、生死全憑主人的侍妾，一個雖然生養過兒，可實則并無基也無威脅、被關押在田莊上的侍妾，誰會怕？克扣也就克扣了。

那今日是為什麽？

水桶放在地上，水瓢一，水壺、水杯和臉盆裏便都換上了新鮮的水。炭盆重新熱起來，飯菜也擺在青雀面前，不同于往日的涼粥鹹菜，是熱氣蒸騰的四菜一湯：

鴨魚，竟是全了，還有一壺溫酒。

婆子斟了酒，把竹筷遞到青雀手裏，笑著說一聲：“江姨娘，請吧。”

另兩個婆子也看著笑。

握住筷子，青雀沒有。

看著為首的婆子，目不轉睛。不過片刻，那婆子的臉就變了。收了笑，上下打量了青雀幾眼，用鼻子眼說：“是了，是了。”拖長聲音說著：“還有一樁事兒，沒回稟江姨娘您呢！”

果然，果然。

涼氣遽然滲青雀骨頭裏。

收手指，看那婆子了腰，又攢出一個笑，高聲說道：“這是太太吩咐的咱們，說江姨娘好歹也是公子小姐的親娘，不得告訴一聲兒：咱們家的大小姐已經封了靖城公主，早已上路往西戎去了。這原是安邦息戰的功德、百世流芳的尊榮，偏大公子不懂事，竟追了出去。幸好沒鬧到明面上，不然，說也是一個死的罪過！為了保住公子，主君只好自家先折了他的。可憐公子才十三吶，就不知這能不能養回來了。若養不回來，豈不白讀了這些年書？就連蒙蔭做也不能了，了廢人……”

青雀的臉愈白，婆子的聲音便越高。

可話到了最末，又轉了低聲，輕輕巧巧說：“咱們原是笨的人，不通道理，不得請教姨娘一句：大公子這樣，到底是被誰害了的？”

青雀沒有答。

那婆子揚眉吐氣，和兩個同伴笑了一會，把酒杯又往面前一遞。

青雀沒有。

婆子還要說話，便被人拽住手：“罷了，咱們先出去，一會兒再來。畢竟太太說了，雖然不曉事，畢竟是公主公子的親娘，府裏卻要給留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開酒杯，不再堅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將關門前，婆子卻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這真是一個打著燈籠都難尋的人兒。哪怕已三十來歲、奔四十的人了，還生過兩個孩子，被發落到莊子上，頭發蓬、臉也沒洗、幹裂、滿手凍瘡，只裹著灰襖灰子，人都要瘦了形兒，可坐在那兒，風雪裏稀微的照在臉上，就像一幅畫、像一張字，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長這個樣兒，果然是天生的狐子，怪不得落得這個下場！

婆子“砰！”地一聲摔上門。

青雀了。

真冷啊。想。

火盆裏填了滿滿的炭，手邊就是熱飯熱水。青雀慢慢擡起手，放下筷子。掌心已被勒出痕，卻只覺得是有些。

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個字一個字細想小姐的話。

小姐是說，是帶壞了大公子，害得這個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斷了。

小姐的意思是，為孩子們……好，該自裁……該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從六歲到如今，幾乎從沒違過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歲邊關大敗，二十萬將士死傷殆盡，姑爺為丞相、又是舉薦主將之人，自然難逃罪責。朝廷論議和，和親要選人，姑爺膝下只有一個親生的兒——就是生下的、小姐養大的兒。聽見小姐和姑爺商議，該主推兒去和親，便大約能了了這事，能保住一家的位、爵位、榮華富貴。

求小姐不要如此——兒是小姐親手養大的，就和小姐的親兒一樣……小姐說過，這就是的孩子呀！那西戎豈是善地！求小姐再想想別的辦法……未必就山窮水盡了，兒……們的兒，還不滿十五——

小姐讓人把拖了下去。

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莊。後來，又換了一個從沒到過的偏遠莊子。這裏沒人同說話，更不會告訴京裏的消息。只能存著幻想：或許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了呢？那畢竟是小姐從襁褓裏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從小就聰明、主意多……

現在，塵埃落定，的幻想再也不會真了。

愈發冷了。

青雀拿起酒杯。早已涼的瓷杯又冰得一個寒。

六歲時，嬤嬤說“安靜、聰慧，有眼知高低”，老夫人選做了小姐的伴讀丫鬟。與小姐同出同、一起上學、一同出嫁。二十九年來，多人贊過一個“忠”字。小姐也親口說過，“青雀就如我的親妹妹一樣，萬事給，我再沒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此厚恩，為忠仆，主要奴死，奴豈可生。

就算是為了孩子們，也該死。否則，豈不他們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這杯酒，為什麽不能遞到邊？

為什麽做不到痛快吃一頓，咽下這壺酒，以尊主命、以報主恩！

風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幾次閃過人影。青雀聽見細微的說話聲。青雀猜，是們在疑，為什麽還沒有死。

青雀笑了。

眼前發昏、頭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覺，到一陣寒風吹面。可門窗鎖的屋子哪來的這樣急劇的風？

想擡起頭，想看清楚門窗，想躲起來，躲過這些要命的風。可睜不開眼睛，也擡不起手了。心裏的火已經燒遍了全，燒得氣息奄奄。

聽見有人。

聽見有人說：“江姨娘這是吹了冷風，發了高熱了。”

他們說：“這天寒地凍的，大雪封路，哪去給請大夫？”

他們說：“今兒除夕，誰又有這閑工夫？要去你們去，我還等著回家吃飯呢。”

他們說：“這也怨不得人，誰自己不關窗？”

他們說：“這樣更好。”

他們說：“咱們也好和太太回話了。”

……

哈，是啊。江青雀想。

小姐要三更死，在這天羅地網裏，怎麽逃得了呢？

……

青雀醒了。

睜眼是葳蕤生的紅羅帳。

在錦繡堆的拔步床裏，下是輕的綢褥。手在上面，半晌才擡起來——

沒有凍瘡。

更沒有被嚴寒割出的細小裂口。

即便在昏暗的帳，也能認清，這是一雙年輕的、飽滿的、沒有經歷過風霜的、沒有瘦了形狀的手。

邊沒有人。沒人與同床。

……燒糊塗了？還是，這是死前的幻夢？

青雀霍然拉開床帳。

銅鏡就在床邊的妝臺上。天未明、紅燭將熄。來不及找鞋穿，兩步走到銅鏡前。石磚地的涼沁在足心。

鏡子裏是，陌生的、年輕的，頭發半挽半松，看不出份。這屋子——青雀環視四周——是封“姨娘”前住的。看各裝飾擺設，還有妝臺上的首飾——

看來，已經聽從小姐的吩咐，做了姑爺的……房裏人了。

扶著妝臺，緩緩坐在繡墩上。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還不確定，眼前、手邊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妄。

“青姑娘？”小丫鬟輕輕敲門，“卯初一刻了，該起了。”

“……進來。”

說完，青雀才想起來看向房門。門閂掛著。

站起來，掉門閂、拉開門，清晨的薄溫和撲在臉上。看到玉蘭在深青的天下盛放。

春天。

“姑娘……梳妝嗎？”兩個小丫鬟捧著盆盂巾帕，面面相覷。

青雀慌抹掉滿臉涼意。

“我忘了，”走回床邊，穿上鞋，重新坐到妝臺前，“今兒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小丫鬟小心翼翼捧上棉巾，“家裏……沒什麽事兒啊？”

說完，看同伴：“就是，二月十三……”

青雀一頓。

“別怕。”想了想，拿起兩對耳墜，放在們手上，“我睡覺魘住了，見了你們才好些。”

試探問：“是景和二十五年，是不是？”

屋裏氣氛一松。

小丫頭忙笑道：“正是了，姑娘竟連這個都忘了！”另一個便笑道：“姑娘一會兒多喝幾口熱茶——我母親今兒同李管事往香積寺送供奉去，順道給姑娘求個符安神，怎麽樣？”

“那也不必了，太當一回事。”青雀輕輕把這事揭過去，“咱們快弄吧。”

小丫鬟們忙起手。

不一時，青雀便換好了一淺淡素淨的春裝，發髻規矩梳起圓髻，正戴一支青玉發梳、斜簪兩朵新開的玉蘭，通不見一點豔，面上更不上脂，連點、畫眉都無。

從十二歲起，到十五隨小姐出閣，再到現今二十歲，做了姑爺的侍妾，再到……死前，除去年節外，再不曾盛服麗妝。

鏡子裏的臉漸漸悉了。

兩個小丫鬟的名字，也想起來了。

們是今月做了“房裏人”後，小姐撥來服侍的人。不過兩個月，便診出孕，封了姨娘，們便一直跟在邊，服侍了近三年，直到生下兒子，由小姐調走。

想來，為讓小姐安心，從不曾著意收攏過邊的人，更別提給過們什麽好，或有多深厚的分。從邊調走後，們也各自有了其他執事，又嫁人生子，尋常見一面都難得了。

可在十五年後、邊關大敗之時，也是們冒著風險，給送來消息：

主君臉很不好……一回來就問了大小姐。

大小姐。

的孩子。

在懷上之前，就知道留不在邊的孩子。是小姐許諾過、握著的手懇切承諾過的，會當自己孩子的孩子，卻被當做一份禮、一件貢品、一份象征送往西戎野蠻之國、苦寒之地。一生不知會被迫嫁給幾個人，多屈辱。或許一兩年就沒了命，也不會有人替討命。

小姐。

悉到刻進骨髓的房門近在眼前了。丫鬟打起碧綃簾櫳，有人抿了對笑、用眼神問好。

恍恍惚惚，似乎回了一個笑，聽見屏風裏是許久不聞的、小姐年輕又歡快親切的聲音：

“青雀，快來！聽說你夢魘著了？快讓我看看！”

青雀飄忽室。

小姐、豔若桃李的小姐、鮮豔熱烈的小姐在花團錦簇裏對笑、對招手。

可看到小姐的一瞬間，恍惚又回到了那個寒涼的夜。

跪在地上，仰頭看著小姐。盼著小姐能回心轉意，就像曾允諾過的那樣，不要把們的孩子丟出去。

可只等到了小姐說：

“盜財、竊聽機、嫉妒多舌，把拉下去。”

只看到了小姐那親切不再，反而含著怨恨、快意和許多看不明白的緒的，冰冷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