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上午十一點，親戚們陸續都到了。

賀爺爺喜靜，老宅已經許多年沒這麽熱鬧了。

許久未啓用的宴會廳洋溢著喜氣。

賀家是世家大族，子孫衆多，雖只是家宴，可排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的正經婚宴了。

施婳一直在樓上臥室裏，賀珩也沒面。

樓下主廳的親戚們倒也難得聚在一起，聊得如火如荼，好半天才有人笑著催促：

“這都快到點開席了，今天的兩位主角怎麽還沒臉？”

“是啊，這倆孩子忙什麽呢？”

“思嫻，你家阿珩怎麽還沒來，該不會訂婚的日子還在忙著公務吧？”

“阿珩這幾年是愈發能幹了，真是青年才俊啊。”

賀璟洺與白思嫻夫婦二人一早就到了，聞言卻也不接茬。

白思嫻同幾位眷們聊得熱絡，賀璟洺臉微沉，一直沒怎麽說話。

臨近正午，施婳下了樓。

沒有換禮服，只穿了一件日常款的杏改良中式旗袍，榴花刺繡，綢質地，襯得姿娉婷。瓷白的臉上略施淡妝，烏發挽起，利落而窈窕。

親戚賓客們見了，都紛紛挪不開眼，只暗道這個養在賀老爺子邊的小姑娘，是愈發出落得仙姿玉容了。

不免有人喁喁私語——

“施婳又漂亮了，幾年不見，真是個大姑娘了。”

“那可不，不漂亮怎麽可能上京北臺播新聞呢。”

“和阿珩也算是檀郎謝，真是登對啊。”

“這小姑娘也真夠命苦的，從小就沒了爹媽，好在有老爺子疼。”

“不過，訂婚的大喜日子，怎麽穿得這樣素？”

親戚們的熱無心理會，只靜靜守在賀爺爺旁。

賀珩一直沒到，心裏直打鼓，轉頭低聲對管家道：“榮伯，今天人多喧鬧，爺爺的藥你可備好了？”

榮伯臉微震，旋即點頭應是。

這藥，指的是速效救心丸。

……

十一點五十，賀珩依舊沒到。

廳漸漸有些躁了，施婳很為爺爺的狀況揪心，心裏攢著一氣，怨極了賀珩竟連爺爺的子都不顧。

不知何故，喧囂鼓噪的空氣陡然安靜了——

一時間，施婳連自己焦灼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主廳門外傳來些許，賓客親戚們紛紛向門口去，而後一個個臉突變。

施婳心下有所預，循著方向去，果然見了一道稔的影。

今天氣溫頗高，他沒穿西裝。

只一件手工制的暗紋襯，服順合著兩側腰線，襯領口依舊扣至最上方，冷淡而。雖然穿著隨意，但依然細致考究，腕間的黑皮腕表襯得他冷白，矜貴如玉。

施婳莫名記起自己同他的周六之約，腔悶悶的，說不住是什麽滋味。

“新家主竟然也到了！”

“九爺，什麽風把您都給吹回來了？”

“連老九都回來了，還是阿珩這孩子面子大啊！

“九叔您難得回來，我先敬您一杯！”

一衆不同輩分的親戚紛紛簇擁而來，個個都端著酒杯，躍躍試，不甘人後。

更有珠寶氣的眷們出直勾勾的眼神——

“天，是新家主！他怎麽生得這樣好看！”

“好帥，聽說他在國外多年還未結婚，至今還是單！”

“這一回國，不得被京圈未嫁的名媛千金們生吞活剝了？”

……

本就名存實亡的訂婚宴，霎時間滿載了趨附和逢迎的畫面。

他肩寬長，信步走來，仿佛漫不經心又似乎意有所指，清冷的黑眸晦暗不明地掃了一眼。

施婳心如麻，只覺得這局面是愈來愈難收場了。

抵達主賓席，賀硯庭停頓腳步，理所當然落座主位，背脊松弛地向後倚去，繼而不不慢開口：“大伯。”

“嗯。”賀老爺子連連頷首，算是示意。

這尊大佛一臉，訂婚宴的分量立時更重了幾倍。

施婳微垂著頸，不願看他。

因為賀硯庭的到來，遲遲未現的男主角賀珩似乎被衆親友拋諸腦後。

人人都舉著酒杯想盡法子拼命朝主位這邊湊，生怕沒機會給這位敬上一杯。

隔不一會兒，突然有傭人從門口通傳了一聲——

“賀珩爺到了！”

衆目睽睽下，賀珩著禮服正裝，面容肅然地攙扶著一襲淡青長的徐清菀。

徐清菀栗卷發挽起，打扮得淡雅而。

小鳥依人般站在賀珩側，眉眼間滿是惹人憐憫的無辜。

衆人瞠目結舌，就連忙著給新家主敬酒的手都不免僵住。

只見這兩人徑直來到主賓席前。

面對賀老爺子，賀珩略微頷首，用極鄭重的口吻開口道：“爺爺，這是清菀。”

賀老爺子臉發青，眸中難掩怒，厲聲斥責：“賀珩，你這小子究竟在胡鬧些什麽！”

前兩日賀珩當面對他允諾，口口聲聲說和小婳只是發生了一點誤會，會盡快將哄好，訂婚宴如期舉行。

他滴水不，老爺子時至此刻才察覺自己竟是被嫡親孫子給騙了。

親戚賓客們一衆嘩然，誰也搞不清這是演的哪一出大戲。

雖說豪門聞不見，但這樣刺激的場面，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人人都掛起吃瓜看戲的表。

徐清菀低眉順眼，雖然看著子骨虛弱，但總算謙卑有禮：“爺爺，我是徐清菀，家父是徐冠林。今日才來拜見爺爺，實在是清菀不懂事，還請爺爺寬恕。”

賀珩至今沒有看老爺子旁的施婳一眼，他自打進門便始終目視前方，一臉決絕：“爺爺，清菀自不好，您別怨，一切錯都在我。”

徐清菀眸流轉，泫然泣。

賀老爺子皸皺的雙手握橡木拐杖，重重敲擊著地面，蒼老的面容滿是怒意：“賀珩，你把話給我講明白，你今日，到底想幹什麽！”

賀珩突然直愣愣地跪下，表肅穆而堅決：“爺爺，清菀是我的人，也是我未來的妻子。我自始至終的都是清菀，而婳婳，我只把當做妹妹，我願照顧一輩子，但今生……我非清菀不娶。”

這話一出，賀老爺子往後仰了一瞬，好在有榮伯和施婳雙雙扶住。

勉強坐穩後，老爺子聲線沙啞：“你，你說什麽？”

偌大的宴會廳已經炸翻了鍋，仿佛有一萬只麻蠅一齊嗡嗡作響。

賀珩深的聲線仿佛竭力抑著某種苦楚：“清菀患有先天心髒病，但我真的很，希爺爺能夠全。”

賀老爺子早已氣得口發白，他費力舉起拐杖重重責打在賀珩上，發出悶響。

“你，你這個混賬！那你把小婳置于何地？”

施婳看著爺爺憤懣又無力的模樣心揪得生疼，忙著給爺爺遞水，輕著他口，已經完全顧不得自己的境，只低聲安：“爺爺別氣，沒事，我沒事的，您保重自己的子。”

賀珩雖然跪著，但筆直，依舊是矜貴公子的模樣。

他一字一頓：“爺爺，您喜歡婳婳，我知道。但我對婳婳真的只有兄妹之，今天當著諸位叔伯長輩的面，我想把話說清楚，更是不想污了婳婳的清譽。我與婳婳，從來謹守兄妹之禮，沒有任何、逾矩。”

衆人紛紛愕然。

賀珩這話雖委婉，但意思倒也直接。

原來他和施婳“往”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發生“那層關系”。

如今這個開放的年代，確實，很令人信服他對施婳是真的沒意思。

否則這樣一個仙姿玉容的姑娘，聖人也忍不了這許多年吧。

施婳整個人都是虛浮的，強忍著胃裏翻江倒海，屏蔽周遭的譏笑諷刺。

老爺子的臉越來越差，子搖搖墜，榮伯也看不下去了，低聲道：“老爺子經不住這麽大刺激，得先歇著去。”

施婳焦急不已：“趕鄒醫生過來，快！”

白思嫻一副孝順的模樣，皺眉道：“爸，阿珩他們小孩子之間的齟齬，您就別跟著氣了，小孩子嘛，本就是不定的。”

賀璟洺等人也連忙過來攙扶老爺子離開了宴會廳。

……

賀老爺子一走，宴會廳漸漸分為了兩個陣營。

其中一個陣營是吃瓜看戲還未看夠的，還在等著下文。

另一個陣營則是事業心重的。心想老爺子都走了，這些小孩子的糾紛還有什麽可關注的。

倒不如趁此機會同賀硯庭這位新家主攀談幾句。

這席是徹底開不了了，賀硯庭也被簇擁著移步一旁的茶歇區。

他今天看起來沒什麽飲酒的興致。

酒敬了一又一，他手邊的那只萬花鏡水晶威士忌杯卻始終擱置著。

裏面琥珀的酒一滴未。

有眼的人看出新家主今日沒有雅興，想著到底是中午的景，還遠不到喝酒的時候。

早就聽聞賀硯庭酷吸。食雪茄，有周到的晚輩主取了雪茄，先是放置醒茄，後又親手將醒好的Gurkha雪茄用銀的單刃雪茄剪剪好，十分殷勤地拱手遞至賀硯庭跟前。

“九叔，您請。”

賀硯庭眸冷淡，但并未拒絕，而是手接下了。

另一個小輩見狀立馬恭敬地點燃火機。

男人修長的指骨住雪茄，近火苗外焰，緩緩旋了幾周，雪茄逐漸均勻燃燒，頭部呈現猩紅。

他慣于鉗式握持，中指握得較深，穩而，是位高權重之人傾向的握法。

周圍許多人小心翼翼地搭話恭維著。

而他的視線，卻始終意味深長地睨向不遠。

……

主廳另一端，賀珩的大戲還在上演。

親戚們竊竊聲議論不休。

“這姑娘的父親是徐冠林？是那位早年得過金獅獎的徐導麽？”

“估著是吧，這姑娘看起來頗有古典氣質，就是這……”

“賀珩竟然要娶這樣一個病秧子，看來是真了。”

“倒是個難得癡的孩子啊。”

“先天心髒病雖然頑固，但以賀家的家底，盡力醫治的話，說不定還有餘地。”

白思嫻其實并不怎麽喜歡這個看起來就病歪歪的孩子。

但當著這麽多人，總不能人傳出惡婆婆的閑話。

只好站出來，一臉憐地攙扶徐清菀的胳膊，溫聲細語：“徐小姐是吧，你子骨弱，可不要太激了，萬一出點差池，你父母可要心疼死了，我們可擔不起這責，快先坐下歇著罷。”

徐清菀眼裏閃著淚，語氣激：“伯母……”

賀璟洺的臉很不好看，他板著臉許久，驟然出聲：“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懶得理。”

他說完就大步離開了主廳。

白思嫻見丈夫走了，知道如今只有自己主場。

愈發擺出賢良慈的模樣，好生關懷了一陣。

心裏盤算著，兒子這樣一鬧，和施婳的關系算是徹底決裂了。那麽眼下，也只能走步看步，好歹這個徐清菀的父親還算是有名有姓的大導演。

而這個姑娘看起來病弱膽怯，似乎很喜歡家兒子。

子麽，大約也比施婳那個外剛的好拿得多。

白思嫻有了極好的算盤，打算順水推舟。

笑瞇瞇地對旁的親戚們道：“今日實在是不好意思，大家見笑了。阿珩還年輕，不定，煩請諸位親友萬不可將今日之事傳揚出去，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衆人表訕訕。

賀老爺子不頂事兒了，長子賀璟洺素來窩囊不爭氣，唯有兒媳白思嫻長袖善舞，賀珩又是他最寵的獨孫，這層面子當然要給。

于是有親戚開口：“嗐，不過是場誤會，不打的。”

有人開了口，自然有人附和：

“是啊，阿珩這孩子是個有擔當的，重重義，不錯。”

“現在不是舊社會了，婚事可不能包辦，阿珩有喜歡的孩子，也是好事。至于施婳，這麽多年兄妹分，想必施婳也會祝福阿珩的，是吧？”

話頭突然甩到了施婳上。

大腦渾渾噩噩的，瓷白的臉蛋一也無。

下意識看向賀珩，賀珩立刻避開了視線，不曉得在心虛什麽。

有了好事的親戚開口，白思嫻也算找準了時機，連忙湊過去握住了施婳的手背：“婳婳，事已至此，以後你就是伯父伯母的親生閨兒，阿珩的親妹妹，我和你伯父都會像從前一樣的疼你，別委屈啊，乖。”

施婳眼底霧氣彌漫。

徹底領悟賀珩這出大戲是為的什麽了。

的確，現在不是舊社會了，即便是京圈這樣的上流環境，名聲不好的男人，也難登上位。

現在主流都是男子深專一、夫妻伉儷深的人設。

執意退婚，賀珩要麽坐實出軌的渣男名聲，要麽也得面對被甩的現實。

現在可好了，他了甩人的那個，而且還甩得正大明，深款款。

為了患絕癥的人婉拒祖父安排的婚事。

何錯之有？誰敢指摘。

而，今日之後，就會淪為整個京圈的笑柄。

很快，有長輩把話到了施婳跟前：

“施婳，你伯母說得是，要不你就點個頭，祝福你阿珩哥哥？”

“是呢，既然只是兄妹分，又何必執著。小婳，你是賀家養大的，應該知道恩，別任了，該誠心祝福你兄長才是。”

施婳愣了愣，沉默良久，烏沉沉的荔枝眼靜靜掃視了一圈。

倏而，兀自嗤笑出了聲。

可真有意思啊。

這幫人，說得竟然能比唱得還好聽。

賀珩帶了徐清菀回來演一出大龍，還有一群人陪著他演。

真有面子，不愧是賀家的長房長孫。

四年，當了賀珩名正言順的友整整四年。

如今他們輕描淡寫幾句，就如此顛倒黑白，掩埋真相。

從被背棄的害者，了任執拗足真的過錯方。

親戚們樂呵呵的等待開口祝福。

唯獨徐清菀留意到了施婳冰霜般的冷眸。

徐清菀心突然提起，有了相當不妙的預。

只見施婳騰的一下驟然起，眼眶酸脹，一步一步走向茶歇區，走向那棕皮沙發上，正握持雪茄，吞雲吐霧的男人。

隔著灰白的煙霧，執拗地著那張廓深邃的側臉。

心底不知怎麽，竟生出一孤注一擲的勇氣。

在半米之外的距離才停下腳步，糯的嗓音含著淚腔，字字錐心：“九叔，爺爺上了年紀，如今賀家上下都認您是新家主。賀珩出軌在先，顛倒是非在後，還請您為我——主持公道。”

音很，音量也不高。

但主廳霎時間噤若寒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瘋、瘋了麽！

區區一個寄人籬下的養，竟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位祖宗的上。

讓閻王爺替主持公道？

怕不是活膩味了。

偌大的空間靜謐無聲，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大氣不敢。

施婳視線混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衆目睽睽下，只見高坐于主位上的男人，將握持的雪茄擱置在青釉煙缸旁，雪茄靜靜地歸于寂滅。

他緩緩掀起眼皮，睨向的眸高深莫測。

半晌，他嗓音淡淡，吐出的字卻令所有人錯愕失語。

他說：“過來，坐九叔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