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老内侍佝偻着子，枯瘦的手指悬在雕花殿门前三寸，迟迟不敢落下。方才里头那声嘶吼仿佛还在耳畔回——像伤的野，又像暴雨前的闷雷。他在宫中伺候三十余载，从未听过晋王殿下如此失态。

"王总管..."后的小太监捧着朝服，声音发颤，"再不去...该误了早朝..."

王总管咽了口唾沫，手背上的老年斑在晨中格外明显。他闭了闭眼，终于轻轻叩门："王爷，该...该上朝了..."声音比蚊呐还轻，尾音几乎吞进了肚子里。

一片死寂。

正当王总管考虑是否要再唤一声时，殿门突然从内拉开。玄蟒袍的角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凛冽的松木香。王总管慌忙跪倒，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只看到一双云纹锦靴稳稳踏在地上——哪有半分方才嘶吼时的狂乱？

"更。"

两个字砸下来，冷得像冰窖里刨出来的。王总管战战兢兢抬头，正对上他刀削般的侧——眉如剑，眸似星，连下颌线的弧度都着疏离。老内侍一时恍惚，几乎要以为那声嘶吼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他瞥见王爷垂在侧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在广袖的遮掩下...微微颤抖。

宫道上的晨雾还未散尽。萧珩大步流星地走着，玄朝服上的金线蟒纹在曦中忽明忽暗。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却觉得整条手臂都在发烫——那是被眼泪灼伤的地方。

"二弟？"

清润的嗓音从侧后方传来。萧珩脚步骤停，转时，面上已看不出半点波澜，对着萧景微微颔首。

太子萧景从岔道走来，明黄朝服衬得他愈发温润如玉。他细细打量着弟弟的脸，眉头微蹙："昨夜没歇好？"

"尚可。"萧珩错开目，向远太和殿的金顶。那里朝阳初升，晃得人眼睛生疼。

"你呀..."萧景摇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并肩而行时，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

宫道两侧的银杏开始落叶，金黄的扇形叶片着兄弟二人的摆飘落。萧珩盯着其中一片看了许久，忽然想起昨夜沈知楠在花台旁转时，也有一片桂花这样划过的角。

袖中的手又开始不控制地颤抖。他猛地加快步伐，将太子甩在后。秋风灌进袖笼，却吹不散手上那滴泪的温度。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内侍总管尖细的嗓音在金銮殿内回。萧珩立于武首列，玄蟒袍上的金线螭纹在晨中凛凛生威。他面冷峻如常，唯有垂在侧的右手时而微颤——那滴泪似乎烙进了皮，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陛下！臣有本要奏！"

史台李大人手持玉笏出列，声如洪钟。

"云铮云大人纵容子弟强抢民，滥用职权，以不正当手段收购产业！"李史将奏折高举过头，"证据俱在折中！"

内侍接过奏折呈递前。皇帝展开扫了一眼，目淡淡看向云铮："云爱卿可有话要说啊？"

云铮上前一步，躬道：“回陛下，李大人之言，纯属污蔑......”

萧珩立于前方，耳边史台李大人与云铮的争执声仿佛隔着一层纱——

"云大人此言差矣！那七田契上的指印分明..."

"李大人空口白牙就要污蔑朝廷命？!"

朝堂上的扯皮日日如此，今日却格外刺耳。

离开时的那滴泪，此刻仿佛坠在他心尖上，烫得五脏六腑都蜷起来。现在在哪？是否还在哭？那双总是含着温笑意的眼睛，此刻是不是盛满了对他的...厌恶？

这个念头像把钝刀，猛地捅进腔。他想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等反应过来时，他的双已迈开步子。玄摆扫过金砖地面，在满殿朱紫公卿惊愕的目中，晋王殿下竟径直朝殿外走去。

"二弟？！"萧景的轻呼从后传来。

萧珩恍若未闻。他此刻只想确认那滴泪的主人是否安好，哪怕...哪怕恨极了他。

"晋王殿下这是..."兵部侍郎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金銮殿突然陷诡异的寂静。李史说了一半的话卡在间，云铮半张着僵在原地。就连执拂尘的内侍都忘了动作，眼睁睁看着那道玄影消失在殿门外。

九龙座上，皇帝的冕旒轻轻晃了晃。皇帝缓缓转头，看向下首的太子，浓眉微挑——这臭小子发什么疯？

萧景微不可察地摇头，角却悄悄扬起。父皇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快给你老子找个台阶下！

"父皇恕罪。"太子突然出列，声音里带着恰到好的担忧，"方才来时的路上，二弟就面不佳。想来是体不适，实在撑不住了才..."

龙案后传来一声轻咳。皇帝顺势接过话头："既如此，就随他去吧。"冕旒玉珠撞间，皇帝狠狠瞪了眼萧珩离去的方向——臭小子，编个腹泻的借口能死吗？

"众爱卿继续。"皇帝摆摆手，余却瞥见太子以袖掩，肩膀可疑地抖了抖。

萧珩疾步穿过宫道，秋风卷着残桂扑打在朝服上。转过九曲回廊时，他突然顿住脚步——满目朱墙碧瓦，竟不知该往何寻。

他闭了闭眼，转朝仪宫方向疾行，玄袂扫过青石路面，惊起几只觅食的雀鸟。

"砰！"

仪宫的雕花门被猛地推开。正在花的楚明澜手一抖，金丝的花瓣簌簌落下。皇后拈着银剪的手指停在半空，眸微眯。

萧珩的目如刀锋般刮过殿内每个角落——描金屏风后没有，翡翠珠帘旁没有，连窗边的绣墩都空空如也。他结滚动了一下，转就要离开。

"臭小子！"皇后"当啷"一声掷下银剪，"莽莽撞撞的是要作甚？"

萧珩背影一僵。缓缓转，他张了张，却只挤出一个干涩的："......"

皇后看着儿子绷紧的脸，忽然气不打一来："是在找知楠吧？"

这句话像柄重锤砸在口。萧珩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莫名的绪。

"你是不是又对知楠发脾气了？"皇后着太阳站起，九朝阳的裾扫过满地花瓣，"你一个大男人，对自己媳妇就不能好点？知楠又不欠你的，整天摆着张臭脸，谁得了你？"

窗外的日忽然暗了下来。萧珩站在原地，听着母后一句接一句的训斥，忽然想起今晨沈知楠离去时单薄的背影——原来在旁人眼里，他待竟糟糕至此。

"母后。"楚明澜轻轻拉住皇后袖，转头对萧珩道："知楠方才让人递话，说子不适先回府了。"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下。萧珩想起昨夜颤抖的指尖，想起单薄的肩膀，想起......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

"儿臣告退。"

他转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好的金丝吹得七零八落。皇后气急的抱怨声追出来："混账东西！我怎么生了个这么不省心的玩意！"

萧珩却已听不见了。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重重宫门，腰间玉珏相击如骤雨。守门的军只见一道玄影掠过，晋王殿下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此刻竟散下几缕墨发，在风中如旌旗般猎猎飞扬。

萧珩踏进晋王府时，管家匆匆迎上来，还未开口便被他抬手制止。

萧珩停在影壁前，结滚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王妃...回来了吗？"

"回王爷，王妃回来了。"管家躬时瞥见主子掌心渗的伤口，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老奴刚送了膳食去清晖园，王妃..."

"嗯。"

这个音节轻得几乎听不见。萧珩抬步往清晖园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了奔跑。

清晖园的竹帘半卷着。沈知楠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月白的家常像一片云霭铺展开来。手中还握着本书，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萧珩站在门槛外，突然不敢迈步。晨过窗棂，在睫下投出两道青灰的影。睡得那样沉，连他袍带起的风都没能惊醒。

"王..."

霜降的惊呼被一个凌厉的眼神截断，挥了挥手。小丫鬟看了眼自家小姐，最终还是低头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门。

萧珩轻手轻脚地走到软榻边。地上散落着几朵干枯的桂花——是昨夜宫宴时落在发间的。他单膝跪在绒毯上，拾起榻尾的软毯，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

毯子刚盖到肩头，沈知楠忽然轻轻呓语："...不是..."

萧珩僵在原地。的眉心蹙起一道细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闪了闪。他鬼使神差地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猛然停住——指尖悬在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上方，颤抖得厉害。

最终他收回了手，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萧珩缓缓坐到脚踏上，玄朝服与的月白角叠在一起，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日影西斜，直到手心的迹干涸褐的痂。

暮染窗纱时，软榻上传来料挲的轻响。萧珩倏然转头，正对上沈知楠初醒的眸子——那里面还漾着未散的水雾，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清晨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只是幻觉。

"王爷何时过来的？"撑着手臂坐起，嗓音里带着睡意的微哑，"怎么不醒我。"

萧珩的结滚了滚。整理襟的手指纤白如玉，连袖口褶皱都抚得一丝不苟，就像此刻完无缺的表。若不是亲眼见过含泪的模样，他几乎要以为...

"天晚了。"已起点亮了案头的青瓷灯，暖映着半边侧脸，"王爷可曾用膳？"

萧珩盯着角那抹惯常的浅笑，口突然闷得发疼。怎么还能...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问他用不用膳？

见他迟迟不语，沈知楠转去掀帘子："我让厨房..."

"沈知楠。"

这三个字像是从齿里挤出来的。萧珩猛地起，玄朝服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茶水洇湿了地毯，留下深褐的痕迹，像极了昨夜锦褥上暧昧的湿痕。

回头时，灯影恰好晃过眼角——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红痕。萧珩突然上前两步，却在看到下意识后退的脚尖时生生停住。

"你..."他的声音哑得不样子，"...疼不疼？"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沈知楠的指尖却颤了颤。低头整理袖口，珍珠手钏恰到好地遮住了腕上淤青："王爷说笑了，不过是小憩片刻..."

"这里。"萧珩突然指向自己锁骨的位置，眼底翻涌着晦暗的绪，"还有腰上...我昨晚...是不是弄疼你了？"

房间静默一瞬。沈知楠耳尖瞬间染上薄红，手里的帘子"唰"地落，隔断了他投来的视线。

"王爷多虑了。"转去收拾翻倒的茶盏，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很好。"

青瓷盏边缘有道裂纹，挲了许久才发觉。就像完表象下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只有触时才知道有多痛。

萧珩突然单膝跪地，一把扣住收拾茶盏的手腕。珍珠手钏被撞开，出底下青紫的指痕——是昨夜留下的。

"这很好？"他眼眶赤红，拇指却极轻地抚过那些淤痕，"沈知楠，你..."

"王爷。"突然抬眸，眼里晃着细碎的，"早朝...还顺利吗？"

这生的转折让萧珩怔住。他看着强撑的笑靥，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