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逾牆 我帶你去見阿母吧……

時值八月上旬, 臨近秋祀，沈荔自教司署批閱考卷歸來，馬車便被堵在了北街路口。

只是這群相互推搡踩踏, 手拿麻袋與破碗罐擁于市廛間的百姓并非來觀祭月燈會, 而是在搶糧。

“先前郎說城中米價必定飛漲，讓家主早做防範, 我還覺得納悶呢。眼下正值關中麥, 江南的稻米亦已收割, 按理說斷不會造如此規模的糧荒……”

商靈抱刀站于車軾上，長脖子朝市廛間張, “怎的才短短兩個月, 蘭京便這樣了？”

此事須得從長公主下令改稅說起——

長公主擴丁改稅本是充盈國庫的良策, 但忽略了兩個問題：其一, 那些依附于世家門下, 免于稅收的戶是否甘願被朝廷查抄冊；其二，在沒有獲得世家扶持的況下貿然世家惠利, 朝廷能否承其反噬？

政令下達之初推行得并不順利。

一開始只是部分百姓為逃避稅收而投效世家門下, 僞造戶籍搪塞朝廷清查，隨即世家寧願銷毀名冊，賄賂朝, 也不願乖乖出塢堡的人口……

然世家骨頭再, 終究不過蕭燃的手腕。

數場沖突過後，蘭京周遭的幾座塢堡被查抄夷滅，貲産人丁盡數充公。

此舉無疑使得世家大族人人自危, 于是蘭京其餘三大世家聯合河東裴氏及江南顧、明二氏，將田莊夏秋二季收割上來的小麥、粟米及稻米積在倉，囤糧不賣, 以此同“與民奪利”的朝廷抗衡。

蘭京百姓一年的存糧幾近告罄，正翹首等著秋收新糧市，此時糧價暴漲，無疑扼住了大虞命脈。

長公主麾下的要員幾乎皆出自疆場，這些人總容易將權利傾軋的博弈想得過于簡單，以為不過是死幾個人便能解決的事，以為拳頭夠便無需講道理。

殊不知那顆關鍵的榫卯一旦松，轟然砸中的，永遠是這些無辜的百姓。

“雖說去歲災荒，倉收上的錢糧不多，賑災也多有損耗，然偌大一個蘭京，卻也不至于撐不過兩個月。”

沈荔沉道，“只怕是有人刻意哄擡米價，煽恐慌。”

說話間，市廛米行裏的最後一粒陳年粟米也賣了，夥計魯地推開仍在不住朝前推的百姓，掛上“售罄”的牌子。

于是那些沒買上糧食的百姓有跪地哀嚎者，相互踐踏爭搶者，蜂擁而上拍打米行的門板、懇求店家再施舍一粒糧米救救那快死的雙親者……

烏的人群一片混，推搡間撞上沈荔的車駕。

商靈立即躬拔刀，擺出攻擊的姿勢，目炯然地盯著車下民。

“阿靈，換一條路走吧。”

沈荔挑開一寸竹簾，制止道，“他們只是手無寸鐵，想討一口飯吃的百姓，莫要傷害他們。”

商靈收回了刀，正要控韁調轉車駕，人群中一個手拿破碗、懷抱嬰兒的婦人卻忽的跪倒在車駕前，抱著啼哭不止的孩子哀求道：“貴人！求貴人賞我孩兒一口飯吃吧！”

聽見了車中郎那仙籟般人的聲音，料想是富貴人家的善人，至是個知道憐憫百姓的讀書人，必不會坐視不管。

隨即越來越多的人被婦人的哭訴聲吸引過來，他們如水般向車駕聚攏，著裏頭端坐的，雙目出了狼一般的兇。

若裏頭坐的是個貴族郎君，他們斷不敢冒犯，但既是位僅有一名婢護的年輕郎，那便沒什麽可怕的了。

“郎行行好，賞口飯吃吧！再不濟給些布帛錢財也行啊！”

“是啊，您這樣的富貴人家指裏點糧食，就夠我們全家吃一年了！”

“貴人們錦玉食，可我們買不起糧過冬，就要死了呀！”

商靈以刀柄將那些試圖跳上車的百姓一個個拍下，但接著又更多人湧了上來，攀附車轅，搖晃馬車，抖落布袋般試圖從那貴郎上抖出些許值錢的東西。

馬匹嘶鳴，車廂搖晃，堆積的竹簡嘩啦啦傾倒，被那些枯瘦髒污的手爭先搶去。

沈荔形一歪，額頭重重磕在車壁上，頓時一陣眩暈。

“郎！”

商靈一腳踹下試圖鑽車廂中的漢子，將沈荔扶起護于懷中，手中長刀橫于前，已然了殺念。

正馭馬突圍，卻見一柄黑漆銀刃的霸王槍淩空而來，嗡的一聲穩穩釘在軾前，退民。

紅纓飄，躁的人群有一瞬的啞然，而後反應過來，以那柄長槍為中心瘋狂後退。

“是丹郡王！是丹郡王來了！”

蕭燃一接到蘭京斷糧的消息便趕了回來。

如今城中流言四起，有些門路的人要麽棄家出城避難，要麽想法設法托關系從外地借糧渡過危機，因而盜匪橫行，常有發生。

但他沒想到竟了這個樣子。

見到被圍困于民中的那輛悉的馬車，他的腦中有一瞬的空白，繼而湧上一無名的怒火。

這份憤怒在見到車中捂著額角，因疼痛眩暈而失了的沈荔時達到巔峰。

他勒停戰馬，朝那群帶頭挑事的民高高揚起了馬鞭。

然而一見到那一張張瑟驚恐的臉，手中的鞭子便再難落下。

他們不是敵人，而是他與阿姊一心守護的百姓。

可他心心念念庇護的無辜百姓，此刻卻意圖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子。

“我無礙，多謝郡王出手相助。”

終于，車中沈荔虛弱而沉靜的聲音傳來，打破僵局，“這些百姓皆為良民，苦于無糧才鋌而走險，還請郡王網開一面。”

蕭燃眼底的戾氣漸漸消散，沉澱，化作漆的深潭。

他深吸一口氣，回馬喝道：“都給本王聽著！有本王一口飯吃，便絕不會讓蘭京百姓因餒而亡！所有人即刻散去，再有聽信謠言、滋事作者……”

馬鞭破空，帶著驚雷般的風響劈向道旁石。

轟然巨響，碎石飛濺，年武將淩寒的聲音穩穩傳來：“……殺無赦！”

餘音未散，衆人已紛紛跪拜，仰視他的目裏有敬畏，更多的是托付生死的信任。

親衛與巡吏終于趕到，鬧事的民相繼散去，留下滿地狼藉。

蕭燃翻下馬，順手拔-出釘車軾的長槍，擡指挑開車簾道：“你沒事吧？”

“沒事。”

“我送你回府。”

“殿下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

“……那，我讓人護送你回家。”

蕭燃看著捂住額角的手，結了，低聲道：“等我理完這邊，就去看你。”

他將手最好的武思回撥給了沈荔。

大概察覺到氣氛不對勁，這位擅言談、喜笑語的年難得沒有同商靈打鬧，只著頭專心致志駕車護送。

回到私宅，醫師很快登門，替沈荔理撞傷的額角，上藥包紮。

“萬幸只是皮傷，靜養幾日便好。”

商靈送走醫師，嘰嘰咕咕地回來，“若是撞壞了腦子，我非得殺上去同他們拼命！”

商風沏了熱茶呈上，見到沈荔額上紮著刺目白絹布的病容，不免心疼道：“暈眩時最忌費神，公子可要燃香靜心，小憩片刻？”

沈荔頷首道：“此事勿要告知兄長。”

“醫師來過，哪能瞞得過家主呢？”

商靈嘟囔道，“他此刻必是知曉了。”

那待會必定還有一場腥風雨。

想想都覺耳朵疼，沈荔輕嘆一聲：“那在兄長殺來之前，讓我一個人先靜靜，你們不必近伺候。”

商靈與商風對視一眼，道了聲“是”，便躬退出了廊外。

沈荔獨自回到房中，剛關上門，便落一個炙熱的懷抱。

著實駭了一跳，一跌坐在地，于是量高大的年便也隨一同跌坐，相擁著倒在沁涼幹爽的藤編席上。

“殿下？”沈荔輕輕喚了聲。

“嗯。”蕭燃低低回應。

“你如何進來的？”

沈荔遲疑地朝門外看了眼，若沒記錯，方才正門并未有客造訪。

“翻牆。”

蕭燃環在腰間的手臂了，鼻息沉沉噴灑在耳畔，“你家的仆從不許我登門。”

那還不是因為你上回不請自來，還當著兄長的面“”走了他的妹妹，讓人不得不防？

太熱了，沈荔被他鎖得有些難，不由掙了掙子，委婉道：“我的裳，還有下藤席皆是新換的，而你外出歸來，尚未更潔……”

蕭燃非但不放手，反而將鼻尖埋清爽細膩的頸窩，大狗似的使勁蹭了蹭。

于是“好潔淨”的沈荔便蹙起眉心，扭過頭打了個兒。

蕭燃深吸了兩口氣，這才放開，擡指輕輕扳過的臉頰道：“轉過來，我看看你的傷。”

門中一線窄灑，落在沈荔的眸中，出淺金的細碎漣漪。

額上紮著一條三指寬的素白綢布，可聞消腫藥膏的苦香。這樣純粹的素襯得的臉頰越發瑩白小巧，冰清玉潔中又多了幾分弱不勝之態。

像是怕自己手腳弄疼似的，年朗的指節只敢隔空描摹額角的傷，深邃濃蒙著一層郁，很輕地問：“醫師怎麽說？會留下傷疤嗎？早知我應該給你帶瓶化瘀膏來……”

沈荔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口，止住他的話語：“藥膏我還有，不會留疤。這只是個意外。”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于是蕭燃那雙深暗的眸子便更幽深了些。

他的手指往一側移去，扣住沈荔的後頸，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搔刮著的耳廓，而後緩緩垂下了眼睫。

他調整角度，將湊了上來。

“阿荔呢？爾等就這般將一個人丟在房中？”

廊下傳來沈筠的聲音，沈荔如夢初醒，一把推開了蕭燃。

蕭燃一時不察，高大沉重的軀竟也被推得朝後一仰，曲肘反撐在席上愕然看——

搞什麽？？？

又不是-！

然而眼可見地慌起來，看了眼屏風，又扯了扯帷幔，似乎在翻找一可以藏匿姘夫的所在。

尋覓無果，只得以軀擋住門扉，朝蕭燃無聲地搖首，示意他莫要出聲。

“阿荔。”

門扇上映出一條綺麗修長的影，沈筠輕輕叩了叩房門，“你在麽？阿兄看看你的傷口。”

“不必了，我已睡下。”

沈荔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地回答，“眼下我寬褪履，不便見人。”

沈筠不放心地立于門外，遲疑道：“既如此，你好生歇息。想吃什麽，我命膳夫為你做。”

後的年就在此刻纏了上來，糲的指節探襟，犬齒輕輕齧咬在的頸側，刺得渾一。

“什麽聲音？”沈筠立即道。

“沒、沒什麽。”

沈荔狠狠瞪了惡劣的年一眼，按住他實的腕子，竭力平複語調道，“我不，阿兄隨意安排便可。”

“阿荔需要靜養，侄兒還是莫要相擾為好。”

風雅的木屐聲靠近，繼而叔父沈諫的聲音傳來，“還是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吧。”

于是門外寬博帶的青年又輕輕嘆了聲。

沈荔聽兄長語氣不虞，便知他多半又與長公主一派起了爭執，便關切道：“可是為蘭京斷糧之事？”

沈筠背對門扇，不置可否。

“我早告誡過的，不可急功近利，不可仗著手裏有兵便肆意妄為！人心未定，又要擴丁改稅，捅出這麽大的子，朝臣都快被瘋了，眼下去哪裏找這麽多糧米來？”

那把清貴的好嗓音著微微的啞，“公倉的那點糧養活朝臣吏員尚且不夠，還要養虎威軍那群喂不飽的兵……如今民心，再抗衡下去，遲早要天下大。”

沈荔不聲側首，以餘去。

蕭燃將下頜擱在的肩頭，眉目在影中，看不出神。

沈荔道：“叔父廣通商路，可否從商人手中借道買糧，以解蘭京斷糧之危？”

“我與阿筠亦爭取過，然糧道被截，此路不通呢。”

沈諫這些時日四壁，連一貫的笑語也沒了，愁眉不展道，“世家豪強割據，占據著幾條重要商道，商販哪敢為了朝廷去得罪他們的食父母呢？朝廷征收他們的商稅，世家卻為他們提供商道，如何站隊，一目了然啊。”

沈筠道：“罷了，好在阿荔早有提醒，沈氏糧倉還算充盈。請叔父即刻清點沈氏名下所有田莊産出，按市價賣與百姓。”

沈諫道：“沈氏素清儉自持，縱你將名下所有倉廩餘糧奉上，亦不過支應蘭京月餘之需，如何鬥得過其餘幾大世家聯手？何況此舉必定得罪人，使你在朝中孤立無援啊。”

“先撐過這段時日再說。我朝為，也不為那些浮名虛譽。”

沈筠玉面如霜，聲音輕而疲倦，“此事未完。丹郡王狼子野心，飲，必不會善罷甘休，只盼莫要殃及阿荔才好。”

後一直沉默的年揚眉，報複般下輕輕一頂。

沈荔險些低出聲，忙咬瓣，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阿兄與叔父的腳步聲終于遠去，沈荔宛若虛般跌坐在地，一把推開蕭燃的腦袋，攏了攏被起皺的襟。

蕭燃也不惱，順勢後仰，以手肘撐地看。

許久，低笑一聲：“你哥罵人可真難聽。”

沈荔其實一直想與他談談此事，但他們能心平氣和談談的機會并不多。

蕭燃那方面又過于霸道持久，每每床上一滾，驚濤駭浪席卷理智，便什麽話都想不起來了。

這次，絕不能讓他得逞。

沈荔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氣。

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見蕭燃湊過來撚了撚的鬢發，著的眼睛道：“沈荔，我帶你去見阿母吧。”

沈荔眨了眨眼，未出口的話便這樣堵在了間。

“不是傅母，而是我的生母親。”

他這樣說道，“在伽藍寺下居，你還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