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解結 阿燃心了。……

當陸氏意識到自己口而出了什麽時, 便後悔了。

失去了丈夫、兒、部將，還有一個生死未蔔的長子，可那些人又何嘗不是燃兒的阿父、同袍和兄妹？

怎麽可以任由痛苦吞噬理智, 對唯一活著回來的兒子說出那樣刻薄的話？

“對不起, 燃兒。對不起……”

“母親沒有錯。”

那傷痕累累的子直跪于階前，擡起布滿的眼來, 啞聲懇求, “是兒子不孝, 讓母親傷心。”

燃兒了家裏的頂梁柱，毫沒有在意那句刻薄的指摘。

他平靜地辦完他父親的葬儀, 平靜地在病榻前侍奉湯藥, 然後又獨自平靜地面對朝廷一撥又一撥的問話, 面對全城百姓的非議與謾罵。

他沒有郁, 沒有一蹶不振, 沒有怨天尤人，甚至連渾傲骨也不曾折損分毫, 依舊那般自信地, 事無巨細地持家事、收攏舊部，沉穩可靠得不像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年。

然後他終于得以領兵北上，一路過關斬將收複陣地, 踏著山海, 將關中六城連同他那流落在外、盡折磨的長兄一同接了回來。

他殺了很多人，奪了許多城，但他再沒有敗過。

世人怕他、敬他, 但無一人敢疑他、否他。

他依舊是那個戰無不勝、意氣風發的年將軍，好似這世間沒有什麽能真正傷到他。但陸氏仍會想起自己口而出那句錐心之言時，他那雙枯槁得令人心疼的眼睛。

這份愧疚折磨著。

尤其當阿燃一如既往地孝順敬重時, 這份愧疚便會在寂靜的夜裏無限放大——

不是一個好母親。在子最艱難的時候，給予的不是支持，而是冷言惡語。

不能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理所當然地兒子日複一日的照料與孝心。

為了不拖累他，以照顧雙不便的長子為由，搬來了這清淨逸之所，從此阿燃便可安心施展宏圖，扶搖直上。

“我虧欠元照良多。”

陸氏別過頭拭了拭眼角，放緩語氣道，“雖然那孩子從未計較過這些，也不怨我待長子勝過待他，但我依然于心有愧，縱想彌補一二，可他如今長大了，什麽也不缺，我亦不知該從何做起……”

沈荔難掩容。

父親沈靜庭亦因母親之死而自責自傷，避世于青山觀中，不知他是否也會像陸氏一般，對拋棄在塵世的孩子心存虧欠與意？

這個答案不得而知。

但知道，能為蕭燃母子做點什麽。

“有件小事，阿母一定能為殿下做。”

沈荔明淨一笑，直道，“請阿母稍候片刻，我去取一樣東西。”

正值中秋，圓月懸于枝上，潑灑滿地銀輝。

窗邊的燭影與銀輝映，彙聚一段絢麗的華，于是蕭燃沐浴完歸來，便一眼瞧見了展于桁上的那件鮮妍武袍。

武袍漿洗過了，熨燙得十分齊整。

蕭燃隨意瞥了一眼，視線落在武袍赤紅的下擺，複又折步倒回——

被明家的烈火燎出的那個破已經補妥當，且用金銀線繡了一團漂亮的火焰紋，因繡工巧，非但看不出補的痕跡，反而有種錦上添花之。

“你邊的侍繡的？作快。”

蕭燃撇頭向正倚在榻上看書的，又撚了撚那團漂亮的火焰紋，忽而笑了，“這繡法，倒和阿母很像。”

于是沈荔從書卷後擡起明澈的眼，告訴他：“這就是阿母親手繡的。”

蕭燃怔了怔，湊近盯著那團金的焰火看了半晌，有些意外的樣子：“是給蕭煦補時，順便繡的嗎。”

“是專程為你繡的。”

沈荔放下書卷，又補上一句，“阿母補時尚在擔憂，你是否遇到了什麽危機，有無燙傷皮？很掛念你。”

蕭燃什麽都明白了。

他輕地將那片角放回原位，然後大步向前欺上榻，將沈荔一把撈懷中了。

蕭燃似乎很喜歡接，但沈荔卻頗有些不適應，甚至對這種直白的表達到些許的赧然。

輕輕地掙了掙，竭力端坐形：“放開，我尚未讀完此卷。”

“書有什麽好看的，不如看我。”

蕭燃輕而強勢地將的臉扭過來，一雙不馴的漆眸明亮炯然，“是你告訴阿母的吧？還與你說了什麽？”

沈荔眨了眨眼，將陸氏這些年的心結徐徐道來。

蕭燃難得沒有打岔，得知阿母是因為當年的一句惡語而對他心存愧疚時，他佯做訝異地揚起眉峰。

“有這回事？”

他笑道，“我都不記得了。多大點事，何至于耿耿于懷。”

不是不記得了，而是他沒有放在心上。

蕭家人將他教得很好，對外暴戾恣睢，對自家人卻是極為寬厚開朗。只有心真正強悍之人，才能做到如他這般不畏譏讒、不懼過往。

沈荔道：“你若常與話話家常，訴說煩惱，也不會如此不安。”

蕭燃張揚道：“做兒子的，自然要報喜不報憂。我沒什麽煩惱，能解決的事都不算煩惱。”

說起他正解決的事，沈荔有滿腹積的話語要談，遂稍稍正斂容：“殿下，我有話與你說。”

“等會再說。”

蕭燃將下頜擱在頸窩中，幾乎將整個子的重量都了上來，呼吸漸急漸沉，不那麽老實了。

沈荔面染薄紅，如梅染新雪的一抹豔，使勁兒推他：“你前夜才……這還微至一旬！”

“前夜是伺候你。”

年頗為無辜地狡辯，指節稔地其中，“何況上旬你來了癸水，我都沒有你，算起來你還欠我一……不對，兩次。”

某些時候，蕭燃是不講道理的。

但今夜的他格外熱，也急躁了些，像是要用這種方式平心中的與。

“你別……”

沈荔那雙骨勻稱的小被他捉住掛在臂彎中，後腰懸空，整個人幾乎被釘在原地，連帶著鬢發上還未來得及卸下的珍珠步搖在風暴中搖曳不止，一下一下拍打著滾燙的臉頰。

“真好聽。”

“你的聲音，像貍奴一樣。”

蕭燃應該的確看了許多書，至知道的脆弱之在哪兒，見扭躲閃，便愈發欺朝那三寸之地狠狠碾。

看不清了，唯見年僨張的肩臂在眼前顛簸晃，汗水在昏暗的燭下閃爍著晶瑩的澤，隨即又被松散的微鬈發尾掃落。

與往日全然不同的，一場水橫流的博弈。

沈荔過了許久許久才回過神來，眼前一陣陣發白，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應該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但顯然蕭燃不想聽，也沒力氣再開口。

或許應該立即起洗去一的泥濘，然後獨自去外間的榻上安安穩穩地補上一覺。

可實在太累了，如烈焰裹挾下將融的雪水，淋淋塑不出形狀，只能任由蕭燃草草替收拾，而後相擁著沉沉睡去。

沈荔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在一個明的清晨，與蕭燃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腰上著沉沉一條臂膀，抱的很，似要將整個人嵌骨般的強勢，使得幾不上氣來。

僵而遲緩地轉過腦袋，著那張埋首于頸窩噴灑鼻息的，年輕俊的臉龐，沒由來晃了晃神。

他的偏白而健康，鼻梁懸，緋紅，不同于江南年的濃眼睫乖順地闔攏，整個人看上去溫馴而無害，與夜間那般橫行霸道的莽撞全然不同。

沈荔只試探了子，他便立即醒了。

一雙神清氣爽的清亮漆眸打開，看清楚是，便複又懶懶闔上，將鼻尖埋發間蹭了蹭，又深吸一口，沙啞道：“再睡一會兒吧，還早呢。”

“放開，太重了。”

沈荔尚未從這溫脈脈的一幕中醒神，不適地掙，“你這樣……我不舒服。”

“不放。”他甚至抱得更了些。

沈荔一口氣上不來，眼前發暈。

蕭燃松開手，朗的指節往上，碾過的瓣，探了探的鼻息。

見真的不上氣，這才松開手道：“今日無需講學也無需練兵，起這麽早作甚？”

“都辰正時分了，哪裏早了？”

沈荔緩了幾息，這才勉強撐坐起，又猛地跌回被褥中，捂著拽疼的鬢發瞪他，“勞煩讓讓，你著我頭發了。”

蕭燃便這麽赤著子坐起，塊塊分明，微鬈的發尾桀驁不馴地翹著，給他添了幾分落拓不羈的慵懶。

不穿也束發，就這麽撐著下頜，眼睛隨著沈荔的靜而微微轉。

空氣漸漸躁起來。

他手勾住沈荔的腕子，問：“一起沐浴嗎？我幫你。”

沈荔瞧見了他毫不避諱的求，視線一凝，正道：“夠了，阿母還在呢……”

于是年嘟囔了一句“你氣也太不足了些，得練練”，便不不願地下榻，彎腰翻找那堆糾纏在一起的。

晨窗，年武將矯健的收束在那條勁瘦有力的窄腰上，往下延兩條長，簡直是對沈荔定力的最大挑釁。

事實證明，陸氏一點也不介意這對小夫妻晚起。

甚至是著他倆，眼裏便止不住漾起和的笑意。

用過朝食，蕭燃一刻也閑不住似的，先是開辟了一小片圃給蕭煦習箭之用，又卷起袖子攀上草廬，為阿母修葺水的瓦片與草席。

秋日暖照亮年鮮亮的紅，他坐在屋脊上朝長兄吆喝：“蕭煦，把榔頭給我。”

全然不顧自家長兄是個不良于行的病患。

但他的確也沒有將蕭煦當病患。

蕭煦推武侯車向前，將榔頭用力擲上屋頂。

于是蕭燃穩穩接住，舞劍般于手中挽了個花，出一個燦爛明朗的笑來：“臂力不錯啊，蕭煦。”

沈荔在靜室中與陸氏烹茶，聽院中吵吵鬧鬧，實在有些費解：“這些俗務，一直都是殿下在親力親為嗎？”

陸氏細細碾著茶末，溫和笑道：“是呢，其實可以予下面的人去做，但他不放心。說到底，是他的一片孝心罷了。”

想起什麽，陸氏轉從矮櫃中出一只檀木盒子，輕輕朝沈荔招手：“好孩子，過來。”

沈荔險些以為陸氏要贈予什麽傳家寶，譬如鐲子、玉環之類的，許多世家貴婦都興這一套。

然而當有些張地挪膝過去時，卻只聞到了盒子中散發出來的，略微清苦的藥香。

“前日元照來問我，有沒有什麽能治子寒、癸水痛的法子。”

陸氏回想起牛高馬大的年跪坐在自己面前，略顯別扭請教這種問題的樣子，便覺好笑又欣，“這盒子裏的暖宮藥是我年輕時用的，除信期那幾日外，每晚睡前取一服于臍下，晨起棄之，于宮寒腹痛之癥有奇效。藥方子我也一并置于匣中，你用完了便予王府的醫師重新配制，很方便的。聽阿母一言，你現在還年，不能不當回事，以後年紀大了要吃虧的呀！”

沈荔年喪母，家中沒有什麽能夠親近的眷。雖說有個外祖母，但老人家常年臥榻，恩師曹公又一心治學，是以長這麽大，鮮有人同說過這些。

阿兄倒是定期喚醫師為請平安脈調理子，但并不會涉及這些晦的細節。

“匣子裏還有一瓶避子丸，藥溫和，不是外邊那些猛藥。那些猛藥傷，是吃不長久的。”

陸氏溫地拍了拍沈荔規矩疊的手背，殷切的，細致的，將這些閨房養生之一一道來。

盡管很想要個孫兒，但同為子，更不希沈荔因此而傷。

仲秋的不冷不燥，落在上很舒服。

沈荔捧著那只沉甸甸的小匣子，漸漸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如秋水明亮，溫暖地淌過心田。

相數日，終須一別。

陸氏則溫聲細語地命侍仆從們將一箱箱幹果、糕點及新做的靴履等搬上馬車，其中甚至還有幾壇新鮮的山澗冷泉之水。

“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眨眼間，又要走了。”

陸氏執手相送，一路伴沈荔出了山門，滿眼皆是不舍，“我原有一對玉環，本是母家慶賀我新婚之喜的信，一半在我，一半曾給了元照的阿父，本代代相傳，可惜天不遂人願，我與夫君終不能白首，便不傳給你與元照了……唯有這幾罐泉水乃我親手取得，予你烹茶釀酒，便如見山間明月，清輝長存。”

沈荔不是個易傷的人，但此刻聽陸氏因擔心喪偶的不幸傳遞給子輩，而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對珍視良久的玉環，心中便漫出無限的暖意。

“滄浪之水，可濯我纓。”

鄭重道，“多謝阿母，我必銘記于心，不負慈念。”

“我在這裏萬事皆好，你們不必惦念我。”

陸氏眼角微紅，微笑道，“元照這孩子毀譽參半，不是個省心的，但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他只因自己也流著蕭家的，不願被人推向同室戈、手足相殘的局面，這才行事放誕乖張了些。此後他若有偏頗不當之，令嘉可直接與他說，甚至罵他幾句也無妨，他能聽進去的。”

路短長，道不完一個母親的眷。

“沈荔，啓程了！”

蕭燃大步過來，又朝陸氏行禮道別，低頭聆聽母親的叮囑。

上馬前，正逢侍從推著蕭煦出來相送。

蕭燃便頓了腳步，俯同武侯車上的蕭煦笑語了兩句，又拍了拍他的肩，這才翻上馬，護送沈荔下山。

他今日又穿上了那灼目的赤武袍。

林間風急，萬頃松濤湧，他的擺也隨之獵獵翻飛，上頭刺繡的火焰紋栩栩如生地跳躍著。

“阿燃心了。”

蕭煦著那蜿蜒的車隊消失在山道上，忽而開口，“或許他尚未意識到這點，但他的確心了。”

陸氏噙淚笑問：“他同你說什麽了？”

“方才他與我耳語，讓我也加把勁，早日娶妻家。”

蕭煦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只有自己姻緣甜之人，才會迫不及待地催旁人家。”

……

沈荔在思索一個問題。

出嫁前阿兄曾告誡：俗世之人皆有劣，總不吝于在親近的人面前暴自己最壞的一面。有些人為朋友一擲千金、急公好義，對待親人卻是惡語相向、百般不耐。

故而審判一個男子的品行，不能只看他對友人如何，而要看他對親人如何。

蕭燃對親人極好。

這種好并非尋常的錢帛滋養，而是一家人源于心深的坦信任——

兄弟間既不因王位繼承而反目，母子間也不因惡語相向而仇，襟懷磊落得令人心生豔羨。

是的，豔羨。

這樣的赤誠坦，與克己複禮、斂自持的沈家人截然相反。

那麽，蕭燃算是可堪信任的良人嗎？

挑開車簾去，回程秋宜人，蕭燃的心似乎不錯。

這已是沈荔第三次見他起下裳，漫不經心地挲上面的刺繡。

這樣的好心一直持續到午後進城前，直至一名飛騎奔來，同他耳語了幾句。

蕭燃眼底明亮的笑意淡了淡，回過頭來，言又止地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