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割席 ……要與我和離……

雨停後, 黑夜也徹底籠罩這片大地，橙黃的燈火在積水中漾出淡淡的金。

畫橋上早沒了年的影。

蓮葉下池水污濁，水草淩, 大片折斷的藕荷低垂至水面, 如折頸垂淚的，目送泥濘的腳印遠去。

沈筠是三日後醒的。

沈荔進門時, 這位極重儀容的年輕家主正因上混雜著藥味與腥味難, 卻又不能沐浴清洗而鬧脾氣。

說是鬧脾氣, 但因刻骨髓的優雅涵養，故而沒什麽殺傷力, 只是淡若消雪地倚在榻上, 別過頭不肯以這般難堪的姿勢進食罷了。

見沈荔進門, 他那兩條黛染般好看的眉便擰得更了些。

“你別同他們置氣, ”

沈荔從苦著臉的桑枳手中接過粥碗, 又命熏香撥炭的侍從們退下，這才溫聲道, “阿兄了這樣的重傷, 怎能瞞得住我呢？”

沈筠極慢地吐息，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虛弱：“你每日講學辛勞，不必為我心……”

“真不想我心, 就好好進食, 安心休養。”

沈荔舀了一勺溫熱的糜粥，往他無甚的邊送了送，“吃不吃？”

雖然被妹妹照顧有些古怪, 但沈筠還是強撐神，乖乖啓抿粥水。

口的那一箭使得他的呼吸與進食都十分艱難，吞咽時眉頭一皺, 玉的額間浮出一層細的冷汗。

“這幾日，都有何人來過？”

沈筠飲了清茶漱口，問前來為他拭汗的桑枳。

桑枳先前因違背家主之令被責備，此時格外小心，忙不疊答道：“侍中省謝大人，史臺王大人，太史令李大人，朱氏、李氏二位家主……還有中書省的幾位大人，都曾遣信使前來問家主傷。”

沈荔見阿兄神不屬，似有悵然之，便問：“阿兄可是有想見之人？”

沈筠回神，輕輕搖首：“都不是什麽要之人，不見也罷。”

但蕭家人沒有靜，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正想著，桑枳一拍腦門：“險些忘了，長公主殿下派了幾位太醫來為家主診治，說待家主蘇醒，務必告知于。”

沈筠那張慘淡的臉上這才浮現出稍許氣，吩咐道：“我書案上有一份奏箋，諫言皆書盡于此，當速呈予長公主鈞覽。”

話音未落，便因牽扯疼痛而咳起來。

沈荔忙替他墊高繡枕，凝眉擔憂道：“阿兄重傷在，實在不該再費心勞，若是留下後癥，又當如何？”

沈筠逐漸平息呼吸，閉目道：“此事不能再拖了……我原本打算宮赴宴之時，再同那二位殿下言明利害，如今纏綿病榻，已是有心無力。”

八月廿八是長公主的生辰，于華林苑設宴款待宗親近臣。

阿兄傷重缺席，沈荔為丹郡王妃，卻是不得不去。

長公主好節儉，又于改稅擴丁的節骨眼上，故而宴席并未大肆辦，酒水菜品皆在規制之，宣召的也都是宗親近臣，故而席上一派觥籌錯、賓主盡歡的融融樂景。蕭燃與沈荔同案，兩人的坐席自然挨得極近。

這位鮮俊俏的年郡王依舊好言笑，不是在慷慨爽朗地舉杯敬賀長公主芳辰，便是在游刃有餘地應付每一位前來客套寒暄的公侯客卿。

但一整晚，他的視線都不曾與沈荔有集。

許是察覺到這微妙的不對勁，蕭青璃舉杯，拖著繁複而莊重的紫走了下來。

“令嘉。”

聽到長公主親切的呼喚，沈荔斂袖盈盈起，一旁的蕭燃也跟著站起來。

“聞沈侍郎遭逢意外，吾深痛惜。”

蕭青璃低嘆一聲，因酒意而更顯明豔的眸向，“但你要相信，這絕非我與元照所願。”

沈荔維持著優雅的禮節，平靜道：“家兄已離垂危險境，何況今日乃殿下千秋，沈荔不敢以哀戚之事擾殿下吉辰。”

蕭青璃遂順著臺階而下，笑道：“這一杯敬你阿兄，願他早日康複，重歸朝堂。”

沈荔眸微，遲疑地端起自己的那一杯酒。

正要舉杯共飲，卻見一掌來，蓋在了的酒盞之上。

“不能沾酒。這一杯，我替飲。”

蕭燃這樣說著，奪過沈荔手中的那杯酒與蕭青璃一，然而仰首一飲而盡。

他今夜喝了許多酒，有別人敬的，也有他自己灌的，這一杯下肚，那片涼薄的上便泛起薄紅的水，連帶著冷白凜冽的面容都多了幾分。

但他依然垂著眼睫，避開了沈荔的目。

宴席散去已是戌時，偌大的皇家園林宛若瓊花玉苑，籠罩在一片璀璨的燈火中。

步行至馬車前尚有一段距離，沈荔與蕭燃一前一後相距丈許遠，慢慢走過種著花樹與紫藤的漫長夾道。

兩片影子投在高牆之上，被燈火拉得老長。

微寒的秋風搖碎滿地月影，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紅楓葉打著旋兒飄下，落在沈荔擡起的掌心。

想起那日坐在崖臺楓樹的枝幹上，與側之人挨得那般近，料挲，溫度遞染，萬頃晚霞皆在腳下。

那樣的愜意仿佛就在昨日，全然不似此刻相顧無言的沉默。

除了緘默，便只剩下的默契。

回到郡王府後，沈荔先一步沐浴回房，面朝裏睡去。

半夢半醒間，約察覺到側的繡枕朝下陷了陷，一帶著水汽的年軀躺了下來。

先是一只修長朗的手自錦被下索而來，試探般握住了的指尖。

與今夜疏離無言截然不同的炙熱溫包裹著的，幾乎瞬間將的困意燙去……

那是蕭燃在求歡示好的信號。

不滿足于這點接，年的雄軀逐漸近，最終將整個兒攬懷中，溫熱的沿著的耳廓逐漸往下，將寸寸蠶食。

蕭燃這方面的經驗不算多，但他肯折腰討一個人的歡心時，是極有耐心的。

他記住了沈荔的每一寸薄弱之，知道如何才能讓快樂，讓忘記那些不愉快的爭執與傷痛，因而作便格外準克制。

失控前，很想抓住一點切實的、安全的東西，可指尖在空中一頓，又徒勞地墜回淩的錦被間，被年汗涔涔青筋凸顯的手掌枕中。

即便彼此的距離親近如斯，即便的十分舒適，可心中卻只到了遙不可及的空。

深有什麽東西正在崩塌，擴散，再也無法被填滿。

在被推上頂峰時，別過頭咬瓣，的眼睫無端端滾下一滴清淚，滲散的鬢發中。

蕭燃停了下來，微著凝視那行痕，似是在分辨什麽。

他以指腹抹去粘黏在額上的、汗的鬢發，而後俯下，小心翼翼地吻去眼角的淚痕。

許久，他們還連在一起，帳中卻只餘呼吸此起彼伏。

放縱過後，便是加倍的沉默無言。

這樣是不對的，不對的。

沈荔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與蕭燃走上了一條錯上加錯的道路。

的心一邊維系著脈親，一邊連接著蕭燃的，一旦這二者不能兼容，也會被生生撕扯兩半。

現在已能品嘗到割裂的痛，在被徹底撕兩半前，得將系在蕭燃上的那一份收回來，將這個錯誤扭轉矯正。

“我不想再這樣了。”

沈荔的眼睫微，聲音還帶著春過後的啞。

蕭燃側首看，問道：“哪樣？”

“現在這樣。”

沈荔冷靜道，“就此結束也好，回到從前也罷，但我不想再這樣了。”

“……方才那樣，你不喜歡？”

“……”

沈荔并不想回味剛才，剛才什麽也沒解決，反更添幾分清醒過後的恥與自厭。

蕭燃擰眉：“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為何一定要揪著那點談不攏的事耿耿于懷？”

“如若是我傷了你的長兄或是阿母，你也會覺得只是一點小事嗎？”

“那日我說了氣話，是我失言。”

蕭燃借著微弱的燭觀的臉，放緩聲音，“我可以向沈筠賠不是。若不解恨，他也可我一箭。”

“但你依然怙惡不改，認定自己的手段毫無偏頗……”

沈荔怔了怔，眸中如迷霧將散，逐漸清明：“不，是我錯了。你我之間，本就是水火難容的宿敵，立場不同的對手。”

蕭燃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像是笨拙地掬水，用盡全力氣也不能阻止它從指中流逝。

年氣，哪會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會折腰俯首，于錦帳中啞聲切齒：“誰家對手會-裳滾一塊兒去啊？沈荔，你這分明是提無！”

更何況這都還沒提起來呢！

“所以，這條路一開始便是錯的。”沈荔道。

同床共枕是意外，針鋒相對才是常勢。

怎能奢求與對手膠漆相投，殊途同歸呢？

蕭燃凝視沈荔的面容，鼻尖一滴熱汗滴落，砸在眼尾的上。

他結了，眸幾番變化，近乎艱難地問：“什麽意思？”

“我要和離。”

“………………”

“你再說一遍，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要同殿下和離。”

“你！”

蕭燃將的臉轉過來，沉沉的漆眸中似有巖漿湧，那樣氣急敗壞地問：“你是不是，膩煩了？”

沈荔直視他的眼睛：“是。”

蕭燃許久沒說話。

唯有起伏的膛彰顯他此刻的憤怒，燥郁，甚至是委屈。明明得到了答案，卻又不服于這個答案，就這樣僵地與對峙，眼底卻像是要燒出火來。

那火不敢發洩出來，于是憋在中，燒得他五髒六腑焦疼。

“好，好。”

他極慢地松開了，一聲不吭地披下榻，提穿靴，奪門而出。

……

九月九重佳節，士人爭相攜手同游，登高眺遠。

沈筠的傷勢漸好，這幾日能慢慢坐起，沈荔便空去了一趟百裏之外的青山觀。

深山白雲繚繞，幽靜非常。

沈荔看著著大氅、手持羽扇盤坐于青柏之下，風姿雅正，神清骨秀，卻靜默若冢中枯骨的中年者，輕聲問：“父親不願見我？”

沈靜庭的長睫了，緩聲道：“非是不願，而是不敢。”

“因為我像母親？”

“是，你很像。”

沈靜庭說完這句，才緩緩打開眼睫，向投來平和而又悲悼的目。

沈荔這才發現，他早已紅了眼眶，十一年的靜心懺悔，終是敗給了這如見故人的一眼。

“你有心事，阿荔。”

微風拂這位山中居士半披的烏澤長發，顯幾不易察覺的銀，“是為何事所擾？”

沈荔面朝連綿蒼山，袂如雲飄飖，問道：“父親當年，究竟因何事與母親決裂？”

沈靜庭面上一瞬間浮出些微的痛苦之，沉許久，終是徐徐道：“如今想來，大多只是些無關要的小事，譬如王氏借了沈氏的商道不還，沈氏奪了王氏的田産不歸，士人傾軋，利益糾葛，明明是一家人，卻非要分出個你我勝負。”

直至他非常重的一名從弟，因兩家紛爭而亡。

“當年懷帝被俘，邑淪陷，大虞國祚岌岌可危，各路豪傑群雄并起，南北世家也各擇其主，暗中較量。沈氏選擇了尚是瑯琊王的先帝，與你外祖父家的站隊不同，此為其一；後王氏陪嫁的田産賬面出了問題，你舅父指責我沈氏侵吞姻親嫁妝，此為其二。

“我那協理兩家田産的從弟抵死不認侵占之事，與你母親的族人起了沖突，爭執間意外亡。我那時年輕氣盛，也不曾好好聽你母親解釋，一念之差，終決別……”

“若重來一次，父親當如何抉擇？”

“世間哪有重來？人總要失去過，才會放下傲骨，幡然醒悟。”

沈靜庭幽微一嘆：“阿荔，生死面前，沒有勝負。”

山間一明月緩緩升起，如冰懸掛天際。

而此刻，離城二十裏地的營帳中，蕭燃亦著天窗外的這冷月澆愁，邊橫七豎八躺滿了倒空的酒壇子。

“……要與我和離。”

年武將仰首痛飲一盞酒，語氣沉沉地說道。

武思回抱著一只酒壇子，被折磨了一天一夜的腦子十分不清醒，一邊眼皮打架一邊嘟囔道：“怎麽會這樣呢？”

文青默不作聲地為主君斟滿酒盞，與他了一杯。

“膩煩我了，都承認了。”蕭燃煩悶道。

“嘖嘖，人啊……”武思回附和道。

文青又默不作聲地為主君斟滿酒盞，與他了一杯。

“之前還說是夫妻，如今又說是對手。”

“唉唉，姻緣啊……”

“還扔了我送的信，扔水裏了。”

“這就不能忍了，此事我肯定站殿下！”

武思回眼底掛著兩枚烏青，頭昏腦漲搖搖晃晃，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

“王妃娘娘素日端莊持重，沒想到也是個喜新厭舊的，竟連殿下這般英明神武、俊無儔的好男兒也不放在眼裏，實在過分！天理難容！”

說著說著，便覺帳的氣氛不太對，似乎有殺意朝他紮來。

文青酒也不敢斟了，又是握拳輕咳又是使眼。

武思回被通宵飲酒折磨的腦子還未反應過來，仍在絮叨：“要我說，殿下倒不如順水推舟晾王妃兩日，不見殿下噓寒問暖，冷靜下來，便知殿下的好了……”

清脆的裂響傳來，蕭燃碎了手中的酒盞。

“不是，你有病吧！”

這位路不順的年殺神眸若寒冰，活像一匹護食的狼，“怎麽你了，你要這麽罵？”

“……”

武思回是酒也醒了，眼皮也不打架了，忙放下酒壇起，“屬下失言！”

“不喝了。”

蕭燃掀翻案幾起，冷著一張俊臉，臨走前還不忘洩憤般踹了一腳門口的酒壇。

文青起跟上，路過委屈至極的武思回邊，安拍了拍他的肩。

與他叮地一聲了個杯，走了。

蕭燃并沒有走太遠。

他站在營門下，上落著秋的清寒，就這麽眺遠蜿蜒消散在黛藍夜下的土路。

那是沈氏家主中箭的地方。

“殿下何不告訴王妃，營門上的弓兵哨崗與沈侍郎中箭的方向略有偏差，即便百步穿楊的神手，也極難從這個角度中車中的目標。”

文青謹慎開口，“虎威軍近來四征戰，偶有幾支箭矢落在某塢堡或府邸，也并非沒有可能。”

“說話總得講證據，空口無憑誰會信？倒像是狡辯。”

年沉聲冷冽，“派幾個人暗中查探，勿要驚他人。”

文青會意：若明面上徹查此事，鬧出靜，難免搖軍心，使得營中將士人人自疑……此乃用兵之大忌。

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宣之于口，便會給人以冷酷無之。

似是猜到這名忠誠可靠的下屬在想什麽，蕭燃轉過臉來，皺眉道：“你們莫去面前嚼舌。不管如何，此事確因我而起。”

“……”

“不想再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