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黏人 好稀奇，竟能聽到……

翌日清晨, 謝敘果真信守承諾，將糧草、牲畜連同賬目名冊如數奉上。

蕭燃麾下前來接應的輜重部隊忙得腳不沾地，如同麻麻的玄駒蚍蜉, 將龐大的資一車接著一車運出夏城, 送往大虞將士所在之糧倉。

沈荔用過朝食出門，便見候在院中的蕭燃。

他今日并未著戰甲, 穿著那最為鮮亮大氣的紅, 下裳一簇金銀線繡的火焰紋熠熠生輝, 就那麽明快地看著。

仿佛下定決心要與纏鬥到底般，一挑眼尾道：“走了？”

沈荔直到半個時辰後, 才直到他今日為何不著戰甲, 而要穿著這醒目的紅招搖過市。

“山高水遠, 終須一別。”

謝敘領著一衆同輩立于城門下, 雅致的袖袍被蕭瑟的寒風鼓著, 飄出一沁人的幽香。

他從仆從手中接過一只華的紫檀錦盒，徐徐展開, 出裏頭一組溫潤若羊脂的禮玉, 以及一枝猶帶霜雪冷香的白梅。

“恕謝某熱孝在，不能遠送。”謝敘執禮一揖，“玉贈英雄, 祝郡王劍履山河, 早日凱旋。折梅故友，願令嘉重邑學宮，萬事順意。”

不是什麽傾城珍寶, 卻勝在風雅別致。

沈荔正開口回謝，便聽見蕭燃狀似無意地馭馬而來，對笑道：“這玉一般, 不如你送我的這對玉帶鈎好看。”

于是衆人便紛紛朝他腰上看去——他沒有著戰甲，腰間那對水潤的玉帶鈎便無比清晰地顯衆人眼前，好看是好看，卻也并非謝氏禮玉所不能比。

然而卻是丹王妃親手贈予的，這才是重點。

于是衆人的目便複又落在沈荔上，裝模作樣地稱贊了兩句“鶼鰈深”的場面話，再看看自家大公子，神便變得諱莫如深起來。

謝敘面不改，甚至連角的笑意都是恰到好的完，雙手捧著錦盒道：“令嘉慧眼獨到，自非尋常人可比。在下偏安陳郡一隅，向來只識得竹韻松風，不通金玉之趣，倒讓郡王見笑了。”

武思回自馬背上傾，悄聲對蕭燃耳畔道：“殿下，他是不是在暗諷您奢靡俗氣，以襯托他的清雅俗？”

蕭燃角的笑意便更狂妄了些：“不通金玉之趣也就罷了，若是連夫妻趣也沒得，那才可笑。”

說罷以槍刃一拍馬，揚長而去。

沈荔腦仁疼，到底撐著面，溫聲贊賞了一番謝敘“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①的高潔之趣，便放下車簾辭行，逃離這片暗流湧的古怪氣氛。

直至眺車隊揚塵遠去，一名文士打扮的清瘦客卿這才向前，請仍佇立在風中的謝敘坐上軺車。

“公子如此雅量，當真令人折服。”

客卿披大氅，以塵尾扇搖扇香爐中的暖霧，不聲道，“只是某不明白，長公主無道，刑世家，公子何不坐觀其變，待其自取滅亡之時，再一舉擊之，扶持天子豈非更好？為何反要奉上這大批的糧草、牲畜，開城送丹郡王北上？”

謝敘端坐如松，審視面前的棋局道：“張公此言，是為何意？資助將士勇殺敵，不是為臣之本分麽。”

謝氏一族的站隊如何，又到底謀劃了什麽，客卿心知肚明。

但他并未挑破這層窗紙，只意味深長地落下一子：“天子雖心智損，但恰恰是這般赤子心，才不易失控。”

謝敘擡起眼睫，畔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眸底似涼玉輝流轉。

“謝氏只求有一立錐之地容，并無弄權之心。如今魏、蘇二氏叛國獻城，長公主自斷聲，所謀既已達，張公又何必心急呢。”

他緩聲說道，出秀白皙的指節，銜字落下，“這樣的話，以後休要再說。”

“那沈氏的公子……”

“令嘉乃是我的故摯友，十四歲便教出了當世無雙的楊氏家主，堪稱麒麟之才。若謝氏能以些許糧草博一分青眼，又有何不可呢？”

“若不能為公子所用，又當如何？”

“……”

“明月縱不能我懷中，亦不改其皎皎之姿。”

謝敘淡然一笑，“那就永遠高懸天際，不墮凡塵好了。”

白子落定，絞殺黑龍。

客卿凝視棋局良久，終是投子認輸，嘆道：“公子棋高一著，某自愧不如。”

……

沈荔一行輕車快馬，不消兩日便趕至潁川城，與屯駐此地的大軍主力彙合。

剛營門，便見周晦攏袖瑟于寒風中，愁眉苦臉，正喏喏同巡視營地的校尉爭執什麽。

“不行就是不行！”

校尉嚷嚷道，“你這麽一個文弱士人，私自離隊城，萬一掉隊了或是出了意外，誰來擔責？”

沈荔下了馬車，同歡快迎上來的崔妤與學生們含笑致意，問道：“夢魚，發生何事了？”

“無甚，就是到了周晦的桑梓地，他想城探家人，校尉呢怕節外生枝，攔著不放行。”

崔妤懶洋洋道，“周還明這人就這樣，迂腐不知變通，翻來覆去就那兩句說辭，都僵持一個時辰了。”

“他這些年終日埋首學宮，便是休沐日亦不曾歸家探親，竟還有家眷在城麽？”

“聽說，尚有一雙兒在。”

一旁的元繁接過話茬，“周博士出寒微，此番自請北去邑，便是因朝廷厚賞。如今途徑故裏，想將積攢的布帛銀錢留給兒，好教他們置辦冬。”

周晦此人窩囊又迂腐，對誰都折腰點頭，全無半點士人的氣節。

他行事畏首畏尾，但凡遇著些爭執，便自矮三分，是以太學生不敬他，同僚也不喜與他共事。

然再弱之人，卻也有一顆拳拳子之心。

沈荔摘下鬥篷風帽，路過那名嚴肅冷的校尉時，終是開口求了個：“離閉城尚有一個時辰，往返已是足夠，若周博士能趕在天黑前歸來，將軍可否通融一二？”

崔妤懶洋洋湊上來道：“我們也去，正好采辦些資。這大半月馬不停蹄地趕路，都許久不曾見過城中人煙了。”

“我也去我也去！”

“夫子，帶上我吧！”

“我要香膏香脂！這一路寒風蕭瑟，都將學生的臉吹皴了呢！”

年們吵吵嚷嚷，那名校尉則頭疼地執戟而立，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將所需資列個名目，選派三四人統一采買。”

蕭燃自中軍帳中搴簾而出，朗聲道，“本王親自監管，讓他們去！閉城前不能歸營者，後果自負！”

聽聞丹郡王要親自監察，方才那幾個躍躍試的太學生便偃旗息鼓，不做聲了。

最終還是選定了二位師城采辦，而太學生所需的資則給直講元繁與周晦采買。

上車啓程前，周晦躬向前，蠕幹瘦的瓣，向沈荔道了聲謝。

兩刻鐘後，夫子們的馬車先後抵達城市廛間。

崔妤拉著沈荔下車，走兩步，回首一眼，再走兩步，再回首一眼。

終于，忍不住問道：“郡王殿下不去盯著周博士他們，總跟著我們兩位師作甚呀？”

蕭燃騎馬緩行，一本正經道：“子出門危險，自當關照一二。”

“您這哪裏是‘關照’？不知的還以為我將您的夫人拐跑了呢。”

崔妤輕聲咕噥了兩句，目即可被貴如雲的香料鋪子吸引，笑道，“聽聞此有蘭京見不到的胡香料，皆是稀罕，我們去瞧瞧？”

沈荔晃了晃手中的資清單，聲道：“不必，我先去采買學生所需之。”

“也好，稍後街口彙合。”

崔妤別有深意地朝沈荔眨了眨眼，這才轉了香料鋪子，融那片香鬢影中。

沈荔朝指尖哈了口熱氣，對著清單來到一家胭脂鋪前，挨個挑選學生所需的玫瑰。

拿起幾瓶挨個嗅了嗅，剛放下，後立即罩下一片影子。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拿起放下的那幾瓶玉凝脂，朝攤主道：“這些都要了。”

沈荔略微奇怪地看了蕭燃一眼，繼續向前，取了一只小巧袖爐觀。

蕭燃跟上前道：“這幾只袖爐也要了。”

攤主喜笑開，忙取了藤編小盒包裹。

沈荔總算明白蕭燃的心思了。

自那夜他潛的榻上，說了那一番讓人為難的話語後，他并不催促回答，只是如今日這般見針地跟著，黏著，似要趕在出征前盡可能多地留下屬于他的痕跡。

沈荔制止他繼續挑選的手，正道：“我不需要這些。”

“我需要。”

蕭燃將店主包裹好的件拎在手裏，予後的親衛，“文青，將東西搬去王夫子車上。”

“不是你需要的嗎，給我作甚？”

“我暫時用不上，你替我保管便是。夫妻的，還分什麽彼此？”

年渾不在意地笑，濃不羈明俊，看得一旁的攤主連連贊嘆道：“真是一對璧人啊！夫人如此花容月貌，郎君何不再買些面脂香，供夫人寒添香呢？”

“你這貨主眼不錯，會講話。”

蕭燃隨手撚起一罐聞了聞，扭頭打了個噴嚏，爽快道，“香的，都要了。”

“……”

沈荔輕輕呼出一口白氣，將清單折往袖中，扭頭就走。

“沈荔？沈荔！”

蕭燃追了上來，一襲紅耀目，引得街上年的郎頻頻回頭，捂著竊竊笑語，對著小夫妻出了既豔羨又新鮮的目。

“你莫要再跟著我。”沈荔實在不住周遭善意調笑的目。

“為何？”蕭燃毫沒有收斂的自覺。

“如此張揚，旁人都在看你我。”

“讓他們看，看仔細點！”

蕭燃趁著人多去勾的手指，揚聲道：“羨慕死他們！”

“……”

沈荔臉上浮現窘迫的燥意，索以鬥篷風帽遮面，低頭快走。

前方有雜耍藝人在吐火，來往的人肩接踵，一名短褐敝的年撥開人群，猝不及防撞在上。

沈荔肩上一痛，不由蹙眉踉蹌半步，被蕭燃擡掌穩穩抵住後腰。

“抱歉。”衫襤褸的年道了聲歉，便步履匆忙地跑了。

蕭燃沉了臉，冷聲吩咐親衛：“抓住他。”

沈荔只想安安靜靜采買些東西，并不想為市井的焦點，遂了袖袍道：“罷了，只是不小心誤撞一下而已，何必計較。”

蕭燃斂目朝腰上一掃，笑道：“說這話前，你先看看自己的腰飾。”

腰飾？

沈荔拂開溫暖輕的月白鬥篷，下意識了腰際，頓時一怔——阿兄贈予的那枚環玉不見了。

“狗東西，竟敢到我的人頭上。”

蕭燃罵了聲，長眉眼，與方才的閑散判若兩人。

好稀奇，竟能聽到狗罵狗。

沈荔剛冒出這個不合時宜的想法，武思回已挽弓追了上去。

藏匿人群中的年察覺不對，亦拔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