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親吻 來日天下能見……

蕭燃帶沈荔所去之, 乃是邑的城樓。

高牆石階百步，沈荔爬十級便要扶牆緩一緩，蕭燃卻是如履平地般輕快沉穩。甚至邁步上了城牆, 見還在半路息, 便複又三兩步折返，笑著將手遞給借力。

沈荔覺得有些丟臉, 然是世家貴, 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 就算貴一點又怎樣呢？

遂擡指挽了挽松散的鬢發，將指尖遞于他的掌心。

被韁的野馬拽著走, 總比一個人攀爬要輕松得多, 不稍片刻, 沈荔便登上數丈高的城牆, 將萬頃餘暉盡收眼底。

城牆上有不刀劈斧斫的缺口, 洇著大片斑駁的鐵鏽。

高的風很大，呼呼直往耳朵裏灌, 但蕭燃的聲音卻無比堅定清晰。

“當初我與阿父奪回這座城花了五天五夜, 沒日沒夜地攻城，沒日沒夜地死人，而今想來, 竟已過去四年了。”

他輕笑一聲, 揚鞭指向江河落日的方向，紅的夕潑灑江面，將他的眸子也染得綺麗而明亮, “知道那裏是何嗎？”

“潼關。”沈荔道。

即便沒來過此，也在書上見過。

“不錯，潼關。今夜我領軍過此關隘, 再往西南五百裏，便要直取扶離。”

蕭燃忽而收聲，靠著城牆看，“你……有何話要對我說嗎？”

這是他這幾日，第二次問這句話。

不似催促做決定，倒像是年人郎眼地討一顆糖吃。

于是沈荔想了想，溫聲道：“願殿下此行旗開得勝，早日凱旋。我自當掃雪烹茶，靜候佳音。”

蕭燃笑了聲，濃鮮，桀驁無雙。

“這天下沒有我守不住的土，也沒有我攻不下的城。說這些場面話沒意思，換一句。”

“換哪一句？”

沈荔微微側首，鬢邊流金般的碎發被風拂，黏在那片因寒冷而格外紅潤的上。

“沒有別的話要說？”

“沒有。”

“真沒有？一句都沒有？”

沈荔便移開視線，靜著那紅日徐徐沒于山脊：“待殿下歸來再說。”

“好。”

蕭燃目灼灼，眼睫蓋上漫不經心的長影，“那我有話要對你說。”

沈荔道：“請講。”

“邑堅壁清野過，資匱乏，故而我給你留了車炭做取暖之用。”

“還有，莫要輕信本地士族，尤其是那兩個總想著給你灌酒的家夥，首鼠兩端，不是什麽可靠之人。”

“還有最後一句……”

蕭燃的語氣微妙一頓，正道，“離太遠了，你過來些。”

“……”

“過來，是極為重要的話。”

他的神是罕見的端肅凝重，沈荔只好向前一步，仰首站定。

蕭燃淺淺吸氣，低頭俯，瓣湊近白皙的耳朵。

呼出的氣流掃過耳廓，帶來一陣微妙的麻，于是沈荔那只耳朵不可抑止地浮出一片落梅般的緋。

正耐心等待蕭燃要傾吐的，卻見年發出一聲得逞般的低笑，而後猛地湊上前，在白皙而細的臉上親了一口。

啾的一聲，十分清晰。

霎時間，風止雲歇，萬籟俱靜。

沈荔似是定在了原地，怔然半晌，擡指輕被年息印過的。

而始作俑者笑著疾退數步，回到原，若無其事而又挑釁地看著，俊的面容浮著薄薄一層豔，不知是氣方剛所致，還是被天邊霞映染。

盡管只是蕭燃一時興起，襲般在頰邊輕啄一記……

但這確確實實，是他們頭一次在床笫以外的地方親吻。

……

邑修補過的城牆似乎不足以抵擋嚴冬的苦寒，寒風撞擊著客舍的窗扇，發出野般的嗚咽聲。

商靈爬起來加固窗扇，轉見外室還亮著燈火，便“咦”了聲道：“郎怎的還未睡？”

炭盆滾出溫暖的熱浪，輕輕拂沈荔松散的烏發。

攏了攏披肩的外袍，溫聲道：“我再讀幾卷書，你先睡便是。”

漫天寒星西墜，由遠及近的風聲夾雜著悠長而雄渾的號角聲，越過高牆拍打在門扇上。

于是沈荔便知曉，蕭燃已領著虎威軍拔營西去了。

在經歷一月的朝夕相後，隨之而來的是月餘、甚至數月的分離。

然而，沈荔本無暇會蕭燃不在的日子究竟有何不同——

太忙了，整座邑學宮如同一件打滿補丁的舊，東拼西湊，空蕭索，竟連一件像樣的禮都尋不出。

崔妤擰眉看著樂署裏的破銅爛鐵，頭疼得直嘆息：“這些鐘磬起了銅綠，繩索也快朽斷了，只怕敲一下就碎，本無法使用。”

“還有這些窗扇與廊柱并不十分結實，亦需重新加固……”

元繁的話還未落音，手掌所的兩窗木便哐當一聲落了下來。

半掛的窗扇在風中勉勵支撐了片刻，隨即發出吱呀一聲哀鳴，砸落在地。

寒風獰笑著灌這間破殿，到肆一番後并未找到值錢的件，便複又沖開破門揚長而去。

一陣沉默。

“諸君見諒！當年敵軍圍城半月有餘，邑為加固城防，不得已將城中所有能用的鐵與木石盡數征用。學宮能保全這片屋頂與幾支柱，已是萬幸。”

暫領邑學宮祭酒一職的士人面窘迫，苦笑道，“眼下這般模樣，已是修葺過的了。”

崔妤道：“既是修葺過，何不用些好木料呢？”

祭酒長嘆一聲：“我們也想啊！可邑遭戰火焚燒，城外又堅壁清野過，林子都被伐得幹幹淨淨，這兩年長出的苗木只勉強能用。若從外地運送木料，價錢便要翻上數倍，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

沈荔心下了然，略一思忖道：“萬事開頭難，不如先將帶來的資清點歸置妥當。張博士，您覺得如何？”

學宮夫子以年長為尊，使團衆人便默推張晏為首。雖心中自有主張，卻也明白該給他留幾分薄面。

張晏披著一件藏青的貂絨大氅，斜睨一眼，方捋須道：“元至簡領太學生六人巡檢加固門窗，周還明領學生六人除草修整庭院，吾與祭酒領學生六人搬送箱篋資，至于子們……便做些灑掃拂塵，桌抹席的活計罷。”

“人就只配做些灑掃除塵的活計，這群男人吶，沒救了。”

崔妤指揮崔家的仆役去燒熱水，又提高嗓音叮囑學生們，“你們別冷水，若生了凍瘡，可是會影響提筆寫字的。”

“就是呢！偌大一座學宮，單憑我們幾人，要打掃幹淨何其艱難？”

祝昭將手中的掃帚重重一杵，氣呼呼接過話茬道，“自古子持家務，勞心勞力，付出最多，卻最無人在意，真是好不公平！”

“今你以子之立于學宮，正是為了來日天下能見子之德，能聞子之聲。”

沈荔以襻膊勒起大袖，斂目呼出一口熱氣，“開始吧。”

“郎，讓我和商風來吧。”

商靈抱著鬥篷向前，皺眉道，“您金枝玉葉，怎能做這種活？”

沈荔搖首推開，輕輕拂去案幾上的積灰，眸底蘊著為人師者的從容認真：“學宮之事，我與諸生同責。你命商風煮些姜湯熱茶，給大家暖暖子便可。”

衆人有條不紊地忙碌了兩日，總算將最重要的聖賢殿與幾間學堂灑掃幹淨，青石板上殘留的水痕在夕下熠熠生輝。

沈荔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崔妤與幾位學生亦是如此。

商風立即地奉上墊與炭盆，沈荔跪坐呼了口氣，目渙散地緩了緩神，方重新向提著木桶跑來跑去的祝昭上。

這力十足，幹起活來極為麻利，沈荔不覺看得神看些，而後目一頓，落在髻間那枚紅珊瑚簪子上。

鮮妍的簪子在夕下折出耀目的流，與朝氣蓬的子極為般配。

“阿昭。”

朝招招手，遞給一杯熱茶驅寒，這才問道，“你這支珊瑚簪極，似乎從前并未見過。”

“啊，這個……”

祝昭擡手了一把髻間的簪子，右腳不太自在地在地磚上碾了碾，方齒笑道，“是很重要的家人送的節慶禮，今日是學生的生辰，這才戴上。夫子可是覺得有何不妥？若是覺得太過招搖，學生這就取下！”

沈荔忙制止，搖首道：“只是覺得它十分襯你。”

說罷，眉眼微彎，笑意輕淺而明淨：“生辰吉樂。”

“多謝夫子！那，我先去幹活啦。”

祝昭行了個學生禮，又提桶歡快地跑開了。

正巧搬著木料的元繁路過儀門，遠遠朝裏張了一眼，見到沈荔，便頷首致意。

“不知時下貴……喜歡何種樣式的簪子？”

是七夕前的那個午後，元繁立于角門外，略微靦腆地請教：“在下實在沒有別的子可問……”

沈荔給了他一些建議，譬如要迎合禮之人的喜好——若對方矜貴，便送金葉步搖；若子嫻靜，便送溫潤玉簪。

而後，元繁問：“若是個明跳的姑娘呢？”

沈荔想了片刻，道：“紅玉與珊瑚都是極配的。”

而現在，的學生髻上恰巧出現了一支紅珊瑚簪。

是巧合嗎？

祝姓與元姓毫無瓜葛，這二人在學宮中亦從未有過集，沈荔覺得自己約莫是累糊塗了，竟會將這二人聯系在一起……

“雪！”

崔妤站于庭中，朝揚手一喚，嫵的笑音生生截斷了的思緒，“晉大儒王容先生來了，運了十幾車經籍前來支援邑學宮，聽聞其中還有罕見的石經拓本，一同去瞧瞧？”

晉王氏，如今已是北淵第一族。

敢在兩國戰之際，明目張膽運送經籍書冊來此的，除了王容這般天下聞名的當世大儒，再無旁人。

學宮正廳剛經灑掃修整，窗明幾淨。一位鶴發松姿、神矍鑠的長須老者端坐上首，數名文袍弟子立侍其後，兩側環繞著太學師生與邑士人，若畫像上的七十二賢環繞著至聖先師。

斜過窗欞，鋪展滿地的金紗，浮塵在昏黃的束中流轉，映照滿座南北士人相見時，那一張張既儒雅持重又難掩激的滄桑面容。

崔妤拉著沈荔在角落尋了個位置坐下，正巧面前案幾上擺著一疊石經拓本，便隨手了幾張，互相傳閱。

這些石碑經文早已毀于戰，士人們拼死也只護得這零碎的百餘碎片，故而殘缺不全，極難複原。

正因如此，王容才甘願于此時冒險越境，遠赴邑學宮——他想與大虞的士人通力協作，共同推演複原，讓這八百年前的珍貴石經重現于世。

崔妤以紙掩，悄聲道：“如今兩國正在梁州戰，晉王氏為北淵族，竟舍得將如此珍貴的拓本公之于衆，與你我共？”

沈荔擡指過紙上古老的文字，眸認真而專注：“學問原不分疆界，當天下共有之。”

崔妤慨嘆道：“士人風骨啊……”

們所的位置極為不起眼，但上席的王容還是注意到了。

不僅注意到了，還皺眉出了不滿之意。

“老夫與貴國士人論道，豈容子在此？速退速退！”

張晏面尷尬，但還是維持禮節道：“此乃學宮師，非尋常閨閣子。”

“師亦是子，怎可登堂室？”

王容的花白長眉倒豎起來，重重一拂袖袍，“吾與婦人同伍！”

崔妤詫異睜目，這會子也顧不上什麽風骨不風骨，脾氣眼看著就要上來。

倒是沈荔輕輕按住，朝席上的王容直一禮。

“先生曾言：治經之道，當如日月普照，無分高下。如今卻因男之別而白眼相待，豈非有違初衷？”

沈荔不急不緩，聲如落玉好聽，卻自帶鋒芒，“還是說，先生并非與子同伍，而是在懼怕。”

“荒謬！老夫有何可懼？”

“自然是懼怕子也可有經天緯地之才，怕們不再愚昧無知，不再唯命是從。”

此言一出，晉王氏門下的弟子立刻發出了嗡嗡的不滿聲。

“小子狂妄！”

王容肅然道，“你既自詡經緯之才，老夫倒想問問，如今你有何建樹？”

沈荔道：“建樹不敢稱，不過是略知‘有教無類’，不以門第、男看人的小小禮學師罷了。”

這話直指王容的傲慢，令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一時語塞。

半晌，王容道：“敢問座下尊姓，師承何人？”

“蘭京學禮學夫子，王雪。”

沈荔坐在昏暗的角落，一襲素仍似發似的明淨，“瑯琊曹輕羽，正是恩師。”

王容徹底無言，只因這位與他齊名的禮學大家，正是一名子。

他胡須了，到底只說了一句：“倒不算辱沒了曹公的名聲。”

一場舌戰至此作罷，王容雖有些面不虞，但到底默許了師的存在。

“什麽‘士人風骨’？我要收回此言。有大義而無小節，腐儒而已。”

崔妤暗自翻了個白眼，又了幾張拓本過來，“雪，咱們悄悄將拓本拿回去研究，如何？若是能複原這些文字，便算大功一件，來年你我的博士助教之位便有了。”

“不必拿。”

沈荔借著燭掃視拓本，微微一笑，“我能記住。”

接下來的日子，沈荔幾乎整日耽于邑學宮之中。

一面撰寫禮學規制，一面協助整理經籍名錄。時而與南北士人切磋辯禮，時而同諸位太學夫子通宵商討如何將各門所學篇目及授業心得盡數傳與給邑學宮祭酒，每逢要，更需召來太學生與學生親為示範，以證其說。

夜間還要空與學生一起，將那些珍貴的石經拓本重新謄抄數份，以備後續歸京磋商。

忙到沒有多餘的閑暇去思索梁州的戰事，回過神來時，已是半個月悄然飛逝。

臨近冬節，學宮中也掛了幾只應景的紅燈籠，平添幾分節慶喜氣。

寒霧縈繞，大殿炭火正旺。

一衆學生與士人圍爐而坐，溫酒烹茶，清談正酣之時，忽聞砰地一聲響，門扇被人打開。

但見一名外出歸來的太學生扶著門框氣，伴隨苦寒風雪一同灌室的，還有一個激人心的消息。

“丹郡王大捷！”

他大聲道，“不僅一舉收複扶離，更乘勝追擊至龍門關！大虞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