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抉擇 “退下！”

世上多的是無法兩全之事, 戰爭更是如此。

“爾等為士人，一舉一不僅關乎自面，更牽連後家族的榮辱。”

這片寂靜中, 張晏重重頓了頓拐杖, 蒼勁的聲音回堂中，“北淵攻伐邑, 不過是求一線生機, 豈敢再與大虞世家惡？這般淺顯的道理, 難道還需老夫再三提點？”

聞言，謝漣的眼中升起一抹亮, 忙點頭道：“正是！陳郡謝氏若知我困于此, 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可如今邑封城, 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 遠在千裏之外的各大世家又來得及做什麽呢？

衆人都心知肚明, 但無人敢將這話問出口。

沉默間，太學生李促握拳振道：“學生相信大虞, 亦信虎威軍！”

“更需相信自己。”

沈荔擱筆起, 聲如落玉清晰，“將士守的是城牆，你我守的是人心。還請張博士下令清點學宮現存資, 留下足夠師生生存所需後。將其餘資盡數贈予守城將士, 以作支援。”

張晏沉片刻，微微頷首：“可。”

日暮時分，殘雪凄冷, 庭中積雪冷，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

沈荔立于學宮儀門之下，朝外去, 只見街上許多房舍被拆得七八糟，石磚木料皆被府征用，運去加固被敵軍摧毀的城防。

這意味著這座城的資已經撐到極致。

邑三千兵力對抗北淵萬餘鐵騎，本就是螳臂當車。

在敵軍日夜不息的攻勢下，第四日的清晨，街巷中驟然響起了更為急促、也更為凄厲的金柝聲。

“北城門破了！北淵軍殺進來了！”

“太守戰歿！北城門破了！”

“快逃命啊！”

才剛過卯時，天微亮，然而北城門的方向卻升起了一片耀目的紅，伴隨著滾滾濃煙，將半座城池照得如白晝亮。

大批衫襤褸、拖家帶口的百姓如水般朝南門湧去，不時有誰跌倒在地，被人踐踏而過，又或者誰家的孩與家人走散，正無助地站在道旁哭泣。

還有不人拍打著本地豪族的朱漆大門，祈求這些貴人能收留他們避難，然等來的卻是無的棒與呵斥。

沈荔甚至看到某位年輕士人的府邸門口已經擺好了香案，置著全羊與酒，顯然是打算向北淵鐵騎投誠獻禮，妄圖以此保全闔族命。

他轉見到佇立在學宮門口的沈荔，面上頓時浮出幾分尷尬，倉皇躲門，將百姓的哀嚎隔絕在外。

蕭燃說得沒錯，這幾個士人首鼠兩端，當真靠不住。

“小陸，謝漣，速速清點人數人數！”

沈荔與諸位夫子匆匆提燈進門，見庭中一堆行李箱篋，頓覺腦仁疼，擰眉道，“道路擁堵，不可乘車！不論男，皆下馬步行！”

話音未落，街上南逃的人群驟然一滯，前方傳來，似是出了什麽子。

“所有人在原地勿，當心踩踏！”

沈荔猝不及防深吸一口過肺的寒氣，引發一陣嗆咳，半晌微紅著臉頰息道，“商靈，你去前方看看發生了何事。”

商靈領命，對商風道：“照顧好郎。”

說罷足尖輕點，踩著馬車輕巧躍上高牆，如靈鳥般踏著瓦礫一路向前，轉瞬消失在藍白的冷霧中。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商靈去而複返，帶來一個令所有人絕的消息。

“南門也淪陷了。”

商靈口急促起伏，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北淵人關了城門，正在大肆屠殺沿途百姓。郎，我們出不去了。”

“那便不出去，衆人皆留守邑學宮。”

張晏拄著拐杖立于殘雪未化的庭前，藏青的大氅獵獵作響，當機立斷道：“自古未有兩軍戰，屠殺讀書人的先例，何況學宮之中多有世家子弟。老夫倒要看看，北淵人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踏進這聖賢之地半步！”

此時王容自廳中踱步而出，銀白的長須自風中微揚，環視衆人道：“諸君于危難之際收留老夫，此恩難忘。今老夫在此以命擔保，必當護學宮上下周全。”

“如此甚好！”謝漣面喜，拱手一禮道，“有先生坐鎮于此，學生們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門外惶然奔走的某位逃難者聽到了這番話，猛然駐足。

他似是想起學宮裏正住著一位北淵當世大儒，急忙轉，拽著妻兒老小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撲通一聲跪在冰冷徹骨的雪水中，不住叩首哀求道：“求先生們大發慈悲，收留我們一家老小吧！北淵人在屠城，我們不想死啊！”

這一聲哀求仿佛打開了某閘門，越來越多無可躲的人湧了進來，哭喊著，擁著，向這群份尊貴的讀書人求一庇護之所。

“快！快關門！”

謝漣低喝一聲，與數名馬夫、仆從一同頂住沉重的木門，將還未來得及逃進來的百姓阻隔在外。

盡管如此，庭院中也已多了百餘流民，正慶幸或惶然地看著這群著潔淨素雅的年。

“謝漣！你在做什麽？”

陸雯華最先反應過來，冷冷瞪向這名素有“太學三子”之稱譽的世家年。

謝漣深吸一口氣，轉過來，清傲道：“學宮只有這麽大，我們尚且自顧不暇，何來餘力收留這些流民黔首……”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他在一衆夫子、同窗的眼中看到了震驚與鄙夷之。

他心頭一，養尊優的白淨俊臉霎時漲得通紅，卻越發直腰背，微揚下頜道：“難道學生說得不對嗎？”

這下連崔妤都看不下去了，開口道：“你為太學生，當知‘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今天下黎民就在你的門外，哪本聖賢教你置之不理？”

“可是夫子，我們的餘糧與資救不了這麽多人。”

謝漣吐息若冷霧，握拳道，“若無人來馳援，存糧告罄，他們只會拖著學生一起死！”

“我們有糧，我們有吃的！”

四散瑟于廊下與牆角的百姓立即舉起了手中的破布包袱，巍巍道，“只要貴人給我們一席之地容便可，我們不吃學宮的糧……”

謝漣高聲道：“若有人，有人搶呢？誰能保證我們的安危！”

“學宮的確容不下全城的百姓。”

一道清冽幹淨的嗓音傳來，打破凝滯的氣氛。

崔妤不可置信地回首，向姿容平靜的沈荔：“雪，你……”

“但至，可以護住一批。”

沈荔向前一步，腦後的飄帶隨風飄揚，如流雲舒展。眸清，向一旁眉頭鎖的張晏，“張博士，何不讓每家百姓選送婦孺親眷學宮？如此，至能保住他們的一線脈。”

周晦扶著一車書籍，喏喏開口道：“可若是人人皆想活，憑我們這些人，又如何……如何護得住呢？”

沈荔道：“學宮能容多人，便該護多人。”

“我同意。”元繁向前一步。

“我也沒意見。”崔妤難得斂容正。

“我們也同意。”陸雯華與祝昭，以及數名太學生向前一步。

張晏瘦長而蒼老的臉上布滿了疲憊的壑，沉良久，方道：“諸君想好了，要與這一城百姓共進退？”

沈荔輕一笑：“若只空談書中的太平，而教學生無視眼前疾苦，那你我則枉為人師。”

輕而堅定的話語落在每個人的心間，激起層層共鳴，就連自詡“恥與子同伍”王容都不由頷首點頭。

這位北淵大儒此刻注視的眼神，再無半分輕視，唯有掩不住的贊許，以及一抹青出于藍的欣之。

“清理軒堂，騰出空地來。”

張晏終于做出抉擇，“男子與家仆向前維持秩序，勿要引發。”

謝漣口起伏，向前道：“張博士，三思！”

張晏目不斜視，拄杖立：“開門。”

門閂落下，只開得一道隙，便被走投無路的百姓猛地撞開。

混的人群蜂擁而，卻在下一瞬驟然止步——

一柄雪亮的長刀橫于眼前，刀鋒所向，衆人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最終被回石階之下，驚恐地不敢再向前半步。

他們面上掛著敢怒不敢言的懼，絕地想：難道學宮裏的這些夫子也同那些豪族一般，視他們為螻蟻，要鞭之趕之麽？

商靈橫刀立于學宮門前，後幾名家仆一字排開，持棒列陣。

眼神清亮而冷酷，朗聲道：“各位別怕，只要靜聽分說，不趁機暴，我不會傷害你們！”

檐下冰淩倒映著出一張張惶然而絕的臉寒，張晏迎著刮骨的寒風，拄杖向前。

“敵軍破城，吾等不願坐視不管，卻也只能護住學宮方寸之地，實難接納全城百姓。”

他閉目長嘆，花白的胡須幾番抖，方用盡全力，近乎艱難道：“現衆師議定，婦孺優先避難。十四以上者，每戶擇一人，直至學宮人滿為止。”

人中瞬間發出一陣轟鳴的議論聲。

但很快，隨著遠的慘聲越來越近，這嗡嗡的聲音漸漸降低，而後平息。

先是一個短衫青年，將他懷六甲的妻子推了出來。

他含著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揮手道：“去吧，不用擔心我，我會找地方躲起來的。”

繼而是幾個總角大的孩子，背著大包小包，被他們的父母推進了學宮的大門——他家的孩子有點多，故而母親甘願放棄自己的名額，換取長子。

年紀最小的孩子扭著子不願向前，祝昭和陸雯華向前領他，反被他掙手臂。

那個白白淨淨的孩子無措地沖下石階大哭，朝他的父母張開雙臂，索要一個安的擁抱。

于是那對衫襤褸的父母抹了把眼淚，冷下臉，大聲斥責孩子：“快走快走！待壞人撤退，阿父阿母自然會來接你！”

越來越多的人被推了出來，大多是孩子、年，以及抱著子的、滿臉淚痕的婦人。

也有男子想趁混學宮，無一例外被商靈揪住，再一腳踹出。

學宮裏很快塞滿了人，近千……不，近兩千人填滿了這座偌大的學宮，人數之衆，簡直堪比一座小型的兵營。

庭院裏，廊下，學舍中，軒堂，到都滿了眼含熱淚向門外的婦孺與年。

一道儀門，劃出生與死的界線。

門的生者在哭，門外的將死之人在笑。

仍有聞訊而來的父母，拽著自家孩子跌跌撞撞奔向學宮，然而北淵的鐵騎已經舉刀殺到了這條街口。

彎刀的寒映亮屋檐，一陣高過一陣的慘傳來，一蓬接著一蓬的鮮濺出。百姓們四奔逃，藏屋中、躲地窖，但仍被一個接著一個拽出，捅死在道旁。

有人不慎摔倒，還未爬起，便被隨而至的鐵騎踐踏泥。

濃烈的腥氣彌漫在空氣中，沈荔不由面發白，間一陣接著一陣發。

“公子！”

商風察覺到不對，忙扶穩的手臂，“商靈，快扶公子休息，備熏香掩蓋氣息！”

正此時，門外傳來了孩尖利的哭嚎。

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跌倒在混著冰碴的泊中，不住驚恐後，卻仍抵擋不住北淵士卒的步步近。

眼瞅著學宮的門就要關上，祝昭將牙一咬，沖出了門外。

“阿昭！”元繁匆忙起，試圖越過庭中擁的人群。

繼而是陸雯華與李促為首的兩名太學生，他們橫擋于街頭，將百姓護于後，試圖以之軀阻攔那些殺紅了眼的北淵人。

“陸雯華！你瘋了！”

謝漣扶著儀門，睚眥裂，“快回來！”

陸雯華只是微微側目，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便與祝昭、李促等人堅定地向前一步。

天下莫不尊儒，至他們的士人份還有那麽點用。

北淵人認出了他們上那飄逸的文袍，果真勒馬停了下來。為首的那人高近九尺，氈帽上跡斑駁，鷹眼如刀，于高頭大馬上冷冷掃過這群不自量力的娃娃，如同看什麽稀奇件。

“喂，你們是虞朝的世家子吧？”

北淵將領發出一聲哂笑，晃了晃手中染的彎刀，“你們該慶幸，我家大王敬重賢士，不殺讀書人。還不快滾？”

沈荔與崔妤聞聲趕至門外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四名學生呼吸微，微白，那是來自心深本能的戰栗。

但他們依舊如風中勁松般佇立原地，戰栗著與北淵鐵騎對峙，不曾退半步。

“小陸！阿昭！”

沈荔顧不上間翻湧著的灼熱，額間冷汗浸潤，卻仍一字一句道，“退下。”

“王夫子！”

陸雯華將瓣咬得發白，正爭辯幾句，便見那溫清冷的禮學師凝了面，用從未有過的喑啞聲音喝道：“退下！”

“聽見了沒有？”

那北淵將領以為他們怕了，遂面得意之，獰笑道，“你們的夫子，讓你們躲回家吃呢。”

幾名學生縱滿腔憤懣，到底不敢違背師命，往後退了兩步。

與此同時，沈荔與崔妤、元繁緩步向前，青衫拂過學生們的角，如隔開一道屏障，又似某種無聲的接。

而後不約而同地，代替他們的學生站在了北淵鐵騎的面前。

繼而是商靈橫刀握于前，擺出備戰的姿勢。

朔風凜冽，卷起夫子們素雅的冬袍，勒出錚錚士人風骨。那聲“退下”并非害怕，而是另一種姿態的馳援。

空氣中的腥味刺激得人間發，沈荔有一瞬的失聲，而側的青年已經替將心中之言說出了口。

“退後些，尚未到你們沖鋒陷陣的時候。”

元繁展袖將祝昭護在後，溫聲一笑，“夫子殉道，而後方得到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