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甜了 虔誠地吻了吻……

沈荔快要不上氣。

一時分不清是因為這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太過用力, 還是蕭燃上沾染的塵霜和腥氣太過濃烈。

被迫仰著頭，下頜磕在他的肩上，姿勢頗有些別扭。下意識擡手去推, 卻聽到了耳畔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 啞得厲害。

他……是在後怕嗎？

沈荔被自己冒出的這個念頭駭到——見過蕭燃在戰場殺敵的雄姿，冷酷果決, 毫不拖泥帶水, 那雙淩寒的眼睛裏不曾有毫的緒波, 有的只是最原始的殺意，解決一個, 而後毫無留地奔向下一個……

他永遠自信, 強悍, 無堅不摧, “後怕”一詞與他的格格不。

但此刻, 他的氣息的確在微微發。

沈荔尚不能言語，擡起的指尖微微一頓, 便輕輕落在他的後背上, 安地拍了拍。

那件殷紅戰袍的質不太對，有點，有點, 像是被某種黏膩的反複浸, 又反複幹涸留下的痕跡。

一顆心複又提至嗓間，沈荔試圖從他懷中起，去查看蕭燃上的傷勢。

然而在肩上的那顆腦袋越來越沉, 越來越重，最後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傾在一人上，帶著一同栽倒在蓬松的錦被中。

他暈倒了嗎？

還活著嗎？

沈荔自他懷中掙紮出來, 張地擡首，卻見年的眉目浸潤在被帳紗濾過的淡金暮中，眼睫靜謐合攏，呼吸沉而勻長，竟只是睡著了。

他太累了，極黑的眼睫下一圈濃重的青，不知多個晝夜沒有安眠過。

眼下諸事已定，強的疲憊便如水般反噬而來。

沈荔試圖為他解開腰帶，好讓他能睡得舒服些，順便再看看他的傷勢有無大礙，那些浸全的幹涸跡究竟是他的，還是敵人的。

然而武將的革帶勒得實在太了，費了半天的力氣也未能解開，反被他沉重的胳膊得不過起來。

“公子。”

外間傳來了極輕的叩門聲，商風目不斜視地推門進來，將食盒輕置于外間的葦席上，“醫師熬了些驅寒補氣的藥膳，請公子趁熱用些。”

沈荔好不容易才搬開腰上那條沉甸甸的臂膀，整理衫下榻，接過商風擰好的熱帕子拭淨手上沾染的氣……

想起什麽，示意商風室，而後指了指榻上沉睡的高大年。

商風怔了怔，顯然會錯了意，規規矩矩道：“公子且放心，我會守口如瓶，絕不讓人驚擾公子……與郡王歇息。”

誰說這個了？

沈荔輕輕擺手，索靠得更近些，坐于榻沿了蕭燃那束得極的首革帶，複又擡眸向商風，眼含期許。

的本意是讓商靈幫忙解開這條複雜的革帶，好讓蕭燃睡得舒坦，但商風顯然誤會了的意思。

這個風雅的年垂下羽般的睫，下意識攏袖遮住自己纖細的腰前，白著臉道：“郡王的腰勁瘦，自是比尋常男子英……”

“……”

沈荔輕嘆一聲，下榻提筆潤墨，鋪紙寫道：【郡王親衛在否？請他過來】

“了，解開了。”

武思回小心翼翼地將蕭燃的革帶松開，又研究了那襲幾乎了殼子的武袍半晌，方道，“殿下這裳和痂粘一塊兒去了，若強行下，必將連皮帶撕下一層，還是暫且勿為好。”

沈荔聽得心驚，又見武思回好好一名水的年郎被折騰得胡子拉碴，臉也瘦削了一圈，便提筆問：【龍門關戰事如何】

“攻下了。”

武思回答得輕松，沈荔執筆的手卻倏地一。

原以為蕭燃至多是留主力繼續圍困龍門關，自己率騎兵回援，卻不曾想他竟直接攻下了那座固若金湯的雄關……

怎麽可能？

在六日先攻破敵城，再率輕騎奔襲七百餘裏奪回邑，這真是凡胎能做到的事嗎？

“殿下一馬當先，將生死置之外，連攻了一天兩夜才奪下龍門關。牆頭的硝煙還未散呢，便又率輕騎馬不停蹄地回援邑，戰馬都累死了好幾匹，這才能三日而至。”

武思回看著榻上可堪稱蓋世英雄的年將領，輕嘆道，“連著幾場惡戰，將士們尚能番下場歇息，殿下卻是一直沖鋒在前，幾乎不眠不休。如今大事已定，就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武思回走後，商風進來掌燈，又輕手輕腳地撤下早已涼的藥膳，換上溫熱的茶湯。

沈荔坐于榻沿，擡掌攏了攏燭臺上微弱的火。

蕭燃似乎睡得并不安穩，眉心蹙著，極黑的睫數番抖。

是做噩夢了嗎？

就像他方才說的那樣，夢見自己責怪他馳援得太晚了？

他就是頂著這般力，這般恐慌，強撐一口氣日夜奔襲至此嗎？

沈荔不由手，玉的指尖在燭下著瑩潤的澤，試圖去平他眉心的褶皺。

然而的指腹剛及那擰的眉頭，便見蕭燃驟然張，毫無征兆地自夢中吐出一灘猩紅。

染紅了他的薄，洇繡枕中，刺痛著沈荔的眼睛。

慌起，啓想要呼喚商靈與醫師，可失語的嚨卻似被無形之手扼住，發不出半句清晰之言。

許是的作太大，蕭燃短暫地醒了，睜眼瞧見是，便複又安心地闔上眼睫，手將拉上榻，牢牢錮在懷中。

“別……”

他聲音喑啞，幾乎了難辨的氣音，含混道，“別怕，我只是太累了，睡一覺就好。真的……”

他是三軍將士眼裏的不敗戰神，是世家大族筆下的修羅惡鬼，可說到底，他終究不是真正的神鬼。

六天七夜不曾合眼，沒日沒夜地殺伐征戰，不後退，不遲疑，支力總會付出些許代價，他習慣了。

可沈荔坐臥難安，又掙不出他的懷抱，只好數次擡手去探他的鼻息。見他呼吸漸趨平穩，心跳亦強健有力，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窗的斜又西移了兩寸，室更暗一分，也更靜一分。

沒有攻城時的地聲，沒有學宮避難百姓的嗚咽與咳嗽聲，一切顯得如此平和恬靜，恬靜得幾乎讓人落下淚來。

那些死去的，活著的，迷茫的，堅定的面容，一張張浮現腦海。他們在暮的塵埃裏，在寒夜的黑暗中，就那樣噙著釋然的微笑，手將輕推至明下。

直到此刻，被蕭燃抱在懷中，膛相，心跳融，才終于覺出幾分塵埃落定的真切……

大道不孤，吾道不孤。

蕭燃沒有睜眼，卻似察覺到抑而的呼吸，手臂一收，將往懷裏帶了帶，下頜抵在發頂輕輕挲。

年上還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夾雜著戰場上帶來的濃重鐵鏽味。

鮮、死亡、塵霜，這些曾令沈荔最厭惡的東西，都在這難得的安定中變得無足輕重。

與蕭燃面對面躺著，如同兩只于寒夜中互相舐傷口的，靜靜地相擁睡去。

在最難熬的那幾日，崔妤曾無數次幻想：若有一日邑險，定要焚香琴，高歌一曲以慶新生。

可真當從鬼門關前掙出命來，立于劫後餘生的夕下，才發現自己沒有心慶賀。

只是站在庭中，仰首看著儀門上那只飛越風霜歸來，卻再也找不到築巢之的寒雀。

一輛青帷馬車疾馳而至，倏地停在門前。

崔妤還未來來得及確認自家馬車為何會出現在邑，便見車簾開，姿秀而略顯憔悴的年一個箭步向前，將擁懷中。

崔妤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阿硯？”

這個擁抱顯然已超出了姐弟應有的界線，但崔妤并不在意。回味著這久違的溫暖，方懶散而灑地拍了拍年抖的肩頭，笑道：“都這麽大了，怎的還像兒時那般粘人？”

儀門上的寒雀驚飛，翅尖掠過一座座焦黑傾塌的房舍，去尋找下一個落腳點。

有民夫正在一車一車裝著堆的，艱難運往城外埋葬，間或有人在堆中看到一兩張腫脹悉的面容，便會發出悲慟的嗚咽。

有百姓在街頭四呼喚家人的名字，在幸存者中尋找親友的影子。也有人穿梭在燒塌的房舍間，努力扶起那些能用的梁柱，支撐出一片可供避風的天地。

還有百姓拿出自家僅剩的幹糧，并一壺自不曾被水污染的、燒開的熱水，用破布包了，步履蹣跚地送去給城中來回巡視的虎威軍騎兵……但這支軍紀嚴謹的隊伍拒不收，只言郡王有令，麾下將士不可擾民，不可取百姓之。

商靈與學生穿梭在無家可歸的傷員間，為他們簡易地包紮上藥，施舍粥米。

祝昭則與將荀靖站在一起，眼睛明亮而堅定，正悄聲商量著什麽。見到額上紮著繃帶的元繁立于人群中看，便踮起腳尖，笑朝他揮手示意。

那只寒雀自的眸中掠過，穿過擡著一蓋著白布的緩緩行走的太學生，終于落在一輛裝潢典麗、若蘭草幽香的名貴馬車上。

它以喙理了理羽，歪頭打量馬車旁敘談的兩位年輕世家子。

謝敘看著低頭站在自己面前，面上、指間還殘留著些許黑灰的堂弟，輕緩問：“他們去奪城門時，你藏在何？”

謝漣頭微聳，難以啓齒道：“竈……竈膛……”

但隨即又急急擡頭辯解：“那群北淵兵在撞門，眼看就要殺學宮，我才……”

啪！

一聲輕而脆的耳落下，謝漣捂著刺痛的臉頰踉蹌一步，又連忙站穩，咬低下頭去。

“去將臉清洗淨。”

謝敘接過仆從遞來的細帕，慢條斯理地拭淨手指，臉上甚至還掛著一如既往的溫笑意，“須得記住，你的命可以不要，但謝氏的面半分也不容。”

指節一松，那方潔白如雪的帕子便飄飄然落在謝漣鞋上，蓋住上方髒污的草木灰。

謝敘朝客舍走去，坐在耳室看守藥爐的商風即刻起，行禮道：“大公子，我家公子舊疾複發，正于室安寢，不便見客。”

客室門口的地磚上擺著一副傷痕累累的戰甲，謝敘一眼就瞧見了它。

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他遂停了步伐，示意後隨從將藥材奉上。

“既如此，在下便不叨擾了。這幾支百年雪參雖不是什麽名貴之，可活化寒，最宜溫養氣，權當給令嘉做煎茶之用。”

說罷略一頷首，目自玄甲上掠過，踏著滿地殘遠去。

……

沈荔這一覺睡得極沉。

再次睜眼，窗外已是夜沉沉，竟不知今夕何夕。

側床榻空空如也，染的繡枕與錦被也裁撤換新，若非外間還亮著燈火，地板上影綽倒映出悉的高大長影，幾乎要以為，蕭燃的出現只是一場的虛妄的夢境。

沈荔掀開被褥下榻，行至落地罩旁，微微歪頭去。

只見蕭燃正赤著上背對而坐，半幹的墨發披散腰際，膛、腹部、手臂上纏滿了細布繃帶。那件□□涸跡泡得發的武袍被隨意扔在一旁，周遭散落著幾塊染的帕子，銅盆中拭的熱水也了醒目的紅，倒映出冷而瑰麗的波。

聽到後那微弱的靜，他轉過來。

目在見的一瞬，便化開張揚的笑意：“醒了？過來坐，我烤了山藥。”

沈荔有些恍惚。

這個中氣十足、清爽明朗的年是誰？

走半個時辰就能丟掉半條命，扛一回門閂便陷微死狀態的沈荔著實不明白——怎會有人幾天幾夜不眠不休，負重傷，且因力竭而嘔後，僅僅是睡了幾個時辰便能活蹦跳？

若換做是，高低須得在病榻上躺上十天半個月。

蕭燃隨意披了件外袍，彎腰將地上的髒與帕子清理幹淨，又將銅盆裏的水潑走，這才合攏門扇，拉著沈荔的手向前。

“手怎麽這麽涼？是因為舊疾複發的緣故？”

他抓起榻邊疊放的披風裹在沈荔肩頭，讓在炭盆邊坐下，用銅鈎子一勾，還真從火堆裏翻出兩只黢黑香的山藥來。

沈荔跪坐席上，看著他忙碌許久，方輕輕了蕭燃的手臂，流些許憂。

“別擔心，冬日裏我還在結冰的河中洗過澡，這點寒意不算什麽。”

見沈荔的目落在自己滲的繃帶上，他渾不在意地了胳膊，“皮傷，也就看著唬人。有戰甲護著，傷不到筋骨。”

炭火嗶剝作響，源源不斷地輸送暖意。

沈荔其實有許多話想問蕭燃，譬如：邑的敵軍清剿得如何了？他會在邑待多久呢？上的傷真的沒事嗎？請醫師瞧過了嗎？

起尋來筆墨，硯臺結冰，便以筆沾染杯盞中的清水，寫下最關鍵的那個問題：【為何回援邑】

炭火很快將那行字跡烤幹，正如的、稍縱即逝的心事。

“你想知道？”

蕭燃將聲音得很低，示意，“你坐過來些，我說與你聽。”

有了上回在城牆上被他“襲”的經驗，這回沈荔學聰明了，輕輕搖首，微笑著看他。

年卻悶笑一聲，肆無忌憚地手將拉懷中，鎖住。

這一下牽扯到沈荔的傷——

頂門閂時傷到了右肩，初時不覺得嚴重，睡一覺醒來後卻越發覺得灼熱腫痛，稍一擡手便牽連出難言的痛楚來，不由重重倒吸一口涼氣。

“怎麽了？”

蕭然忙松開，低頭打量，“上有傷？手臂？肩膀？是肩膀？”

沈荔臉微白，抿頷首。

蕭燃擰起眉頭，活像一頭炸的：“傷了為何不說？你別，先將服下，我給你瞧瞧。”

他起去拿方才沒用完的金瘡藥，回來時見沈荔還在原地沒，手攏著襟似是遲疑。

“害什麽？”

蕭燃不甚明顯地揚了揚，稔地去的裳，裏三層外三層，如剝蓮花似的，“你上我哪沒看過？”

“……”

重新浮上沈荔的臉頰，如梅染新雪。

阻攔不及，只好隨他去。

蕭燃一直覺得，沈荔的肩很、很人，背脊纖薄，肩頭圓潤，細膩若雪。

但現在，那片漂亮的右肩凝著大片的青紫淤痕，烙在雪白的上，猶顯目驚心。

蕭燃將的長發盡數攏去左側肩頭，取了藥油于掌心化開，一點點按在那片可怖的淤痕上。

沈荔立刻攥了十指，雙肩微微發，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痛。

“忍著點，要化進去才有效。”

蕭燃上這樣說著，但到底放緩了力道，斂目垂首，近乎虔誠地吻了吻的傷。

而後一頓，側首連連“呸”了數聲。

“好苦……”

他惱然皺眉，手背重重蹭過薄，“這藥好苦！”

武將素喜直來直往，橫沖直撞，是沒有太多旖旎思的。沈荔回首瞧見他吃癟的神，竟連疼痛也忘了，眼底漾出一抹無聲而的笑意。

這一路艱辛，已有許久不曾這樣輕松地笑過了。發如瀑垂下，映著炭盆的暖，在眼底開鎏金般的漣漪。

蕭燃看得神，隨即眼尾挑起，勾出一個得寸進尺的笑。

他忽的垂首，在上輕快一啄。

“甜了。”